流言並未因蕭絕的命令而徹底平息,反而像潮溼角落裏的苔蘚,在暗處滋生蔓延。只是,再無人敢在墨韻堂和滄瀾院附近嚼舌根。
雲寄瑤心知這是蕭絕出手彈壓的結果,但她更清楚,這治標不治本。真正的症結在於,她這個空降的王妃,尚未在這王府裏建立起真正的威信。
契機,在一個午後悄然到來。
這日,雲寄瑤正在藥房內炮制一批新到的藥材,青黛腳步匆匆地進來,面色憤懣。
“姑娘,廚房那邊……太過分了!”
雲寄瑤頭也未抬,小心地控制着研磨的力道:“何事?”
“方才我去取王爺的午膳藥粥,發現那粥裏的薏仁和茯苓,分量不足也就罷了,竟還摻雜了些次品!色澤暗淡,藥味也淡了許多!”青黛氣得眼圈發紅,“我問那管事的張媽媽,她竟推說庫房送來的就是這些,還陰陽怪氣地說……說咱們墨韻堂如今開銷大,要懂得節儉!”
雲寄瑤研磨的手停了下來。眸中閃過一絲冷意。
克扣藥材,中飽私囊,還敢拿話擠兌?看來,她這幾日的沉默,被某些人當成了軟弱可欺。
蕭絕的飲食藥膳,是她根據他目前的身體狀況精心調配的,每一味藥材的品相和分量都至關重要。這些人竟敢動到他的頭上,簡直是找死,卻也正好給了她一個立威的由頭。
“王爺的午膳送去了嗎?”她平靜地問。
“還沒,我剛攔下,說要檢查。”青黛回道。
“做得對。”雲寄瑤放下藥杵,淨了手,“帶上那粥,我們去廚房走走。”
王府廚房所在的院落,此刻正是忙碌過後稍顯清閒的時候。幾個婆子媳婦正聚在一起閒磕牙,管事的張媽媽揣着手,坐在一張小杌子上,眯着眼曬太陽,神態頗爲愜意。
見雲寄瑤帶着青黛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個捧着食盒的、面色不安的小丫鬟,院內瞬間安靜下來。衆人面面相覷,都有些愕然。這位新王妃,自打入府就深居簡出,除了去王爺院裏,幾乎從不踏足其他地方,今日怎麼到廚房這油煙之地來了?
張媽媽愣了一下,連忙起身,臉上堆起不算太真誠的笑:“哎呦,王妃娘娘怎麼親自來了?可是午膳有什麼不合口味的?您派個丫頭來說一聲就是了。”
雲寄瑤目光淡淡掃過她,並未接話,徑直走到院中那張寬大的備膳桌前。青黛會意,立刻將食盒打開,取出那盅藥粥,放在桌上。
“張媽媽,”雲寄瑤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院子,“這粥,是你看着熬的?”
張媽媽心裏咯噔一下,面上卻強自鎮定:“回王妃,是老奴親自盯着的,嚴格按照您給的方子,不敢有絲毫差錯。”
“哦?”雲寄瑤拿起旁邊的銀勺,輕輕攪動了一下粥羹,舀起一勺,仔細看了看,又放在鼻尖聞了聞。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讓整個院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薏仁,當選粒大飽滿、色白如玉者,性涼,利水滲溼。”她將勺中的幾顆薏仁展示給衆人看,“這些,色澤灰暗,幹癟瘦小,藥性已失大半。”
她又挑起幾塊茯苓:“茯苓,以斷面細膩、粘牙力強者爲佳,性平,健脾寧心。這些,粗糙鬆散,入口如沙。”
她放下銀勺,目光如淬了冰的針,直直刺向張媽媽:“張媽媽,你在這王府當差多年,連最基本的藥材好壞都分辨不出嗎?還是說,庫房送來的,本就是這些次貨?若是庫房的問題,我此刻便去回了王爺,好好查一查這中飽私囊、戕害主子的蛀蟲!”
一番話,條理清晰,證據確鑿,更是直接扣上了“戕害主子”的天大罪名!
張媽媽臉色瞬間慘白,冷汗涔涔而下。她原以爲這王妃年紀小,又是庶女出身,不懂這些門道,克扣些銀錢藥材是常事,沒想到對方竟是個懂行的!而且一開口就如此狠辣!
“王妃明鑑!老奴……老奴一時眼花,定是下面的人拿錯了藥材!老奴這就去換!這就去換!”張媽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她不敢攀扯庫房,那裏面水更深,攀扯出來她也討不了好。
“拿錯了?”雲寄瑤輕笑一聲,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溫度,“王爺的救命藥,也能拿錯?張媽媽,你這差事當得,可真是‘盡心盡力’啊。”
她不再看磕頭如搗蒜的張媽媽,目光轉向院內噤若寒蟬的衆人,聲音陡然轉厲:“我不管你們從前是什麼規矩!但從今日起,王爺的飲食藥膳,由我墨韻堂的小廚房單獨負責,一應食材藥材,直接由韓侍衛派人供給,不經你們之手!”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這是要奪了廚房最大的油水之一啊!
“至於你們——”雲寄瑤頓了頓,看着那些神色各異的仆役,“王府不養閒人,更不養欺主之人!今日之事,張媽媽玩忽職守,克扣藥材,杖二十,罰俸三月,降爲粗使婆子!廚房管事之職,暫由……”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落在一個一直低着頭、手腳卻顯得十分利落幹淨的年輕媳婦身上。她記得青黛提過,這媳婦姓趙,丈夫是王府的一個小管事,爲人本分,廚藝也不錯。
“暫由趙媳婦代理。若再有差池,嚴懲不貸!”
那趙媳婦猛地抬頭,臉上滿是難以置信,隨即化爲激動與惶恐,連忙跪下:“奴婢……奴婢定當盡心竭力,絕不負王妃信任!”
處理完廚房的事,雲寄瑤並未直接回墨韻堂,而是轉向了庫房的方向。
庫房的管事姓錢,是個胖胖的中年男子,見雲寄瑤過來,臉上堆滿了笑,眼神卻透着精明與算計。
“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將王府近三個月的藥材出入庫記錄,拿來與我看看。”雲寄瑤直接下令。
錢管事臉上的笑容一僵:“這……王妃,庫房賬目繁雜,恐污了您的眼。您需要什麼藥材,盡管吩咐,小人一定給您挑最好的送來。”
“怎麼?我看不得?”雲寄瑤目光平靜地看着他,“還是這賬目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怕被我瞧見?”
“不敢不敢!”錢管事冷汗也下來了,這位王妃怎麼不按常理出牌?剛收拾了廚房,轉頭就來查庫房的賬?他一邊磨蹭着去取賬本,一邊悄悄給手下使了個眼色。
雲寄瑤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卻不點破。她今日,就是要打草驚蛇,看看這潭水底下,藏着多少魑魅魍魎。
她隨手翻看着那厚厚的賬本,指尖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記錄。她不懂看賬,但她懂藥材,懂市價。很快,她就指出了幾處明顯的漏洞。
“三七,市價每兩五錢銀子,你這入庫記錄卻是八錢?”
“上等黃芪,何時漲到了這個價錢?”
“還有這幾味藥,出庫數量與各房領取記錄對不上,差額去了哪裏?”
她每問一句,錢管事的臉色就白一分。他沒想到,這位王妃不僅懂醫術,對藥材市價也如此了解!
“王妃恕罪!定是……定是下面的人記錯了賬!小人一定嚴查!嚴查!”錢管事也跪下了,體如篩糠。
“記錯了?”雲寄瑤合上賬本,聲音冷冽,“錢管事,你身爲庫房總管,一句記錯了,就想搪塞過去?看來你這差事,也當到頭了。”
她站起身,不再理會面如死灰的錢管事,對身後的青黛吩咐道:“去請韓侍衛來,將庫房一幹人等,連同這些賬本,一並看管起來。等王爺示下。”
當韓衛將廚房和庫房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稟報給蕭絕時,蕭絕正靠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敲打着扶手。
聽完韓衛的敘述,他沉默了片刻,覆在錦帶下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她倒是雷厲風行。”良久,他才淡淡開口。
“王妃娘娘手段果決,證據確鑿,處置得……很是妥當。”韓衛斟酌着用詞,語氣中卻帶着一絲佩服。一日之內,敲打廚房,查抄庫房,直接動了王府兩個最有油水的地方,這份膽識和手腕,絕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有。
“她既然出手了,你便配合她。”蕭絕道,“庫房的人,按府規處置,該打發的打發,該送官的送官。至於空缺的人手……”他頓了頓,“讓她自行決斷。”
韓衛心中一震。王爺這是要將王府內務的管理權,也逐步放給王妃了?
“是,屬下明白。”
韓衛退下後,蕭絕獨自坐在窗前,夕陽的餘暉透過窗紙,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看不見雲寄瑤是如何在衆人面前侃侃而談,如何條分縷析地指出藥材弊病,如何果斷地處置下人。但他能想象出那副畫面——她定然是挺直了脊背,眼神清冽,如同她手中的銀針,精準地刺入這腐朽沉痾的肌理之中。
她不像是在爭權奪利,更像是在……清掃一片屬於她的戰場。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這座沉寂絕望的王府,似乎正因她的到來,而被強行注入一股鮮活而強大的力量,滌蕩着沉積的污濁。
他原本死寂的心湖,仿佛也被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圈圈漣漪。
雲寄瑤……
他在心中再次默念這個名字。
你究竟,還能帶給本王多少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