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二字落地,四周的風雪似乎都停了一瞬。
沈定辰收起槍,推動輪椅轉身,留給葉見微一個冷硬的背影:“進屋。外邊冷,別還沒治好我的腿,你自己先凍死了。”
葉見微勾了勾唇角,拍掉肩頭的雪花,跟了上去。
那條剛才還凶神惡煞的狼青犬黑風,此刻就像個敬業的保鏢,緊緊貼在葉見微腿邊,還時不時用大腦袋蹭蹭她的手心,完全叛變了。
屋內沒有開燈,只有壁爐裏殘存的炭火發出微弱的紅光。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和常年不見陽光的黴味。
這屋子的布局很簡單,甚至可以用簡陋來形容。
一張行軍床,一張辦公桌,滿牆的軍事地圖,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沈定辰滑到辦公桌後,點亮了一盞煤油燈。
昏黃的燈光跳躍着,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映在牆上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孤狼。
“坐。”
他指了指對面唯一的木椅子。
葉見微也沒客氣,坐下後,從兜裏掏出那張欠條和戶口本,往桌上一拍。
“沈首長,咱們先小人後君子。”
她開門見山,沒有絲毫扭捏。
“我的情況剛剛也說了,後天上午九點,下放戈壁灘的文件就要生效。我需要你在那之前,給我一個合法的身份。嗯……最好是那種能讓場部那幫人閉嘴,讓林嬌嬌絕望的身份。”
沈定辰沒有立刻回答。
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在燈光下晦暗不明,像是兩把銳利的刀子,一寸寸地剖析着葉見微。
雖然剛才他說了成交,但這並不代表完全的信任。
在這個位置上坐久了,多疑是保命的本能。
“葉見微,你憑什麼認爲,你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沈定辰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
“就憑你能看出我的腿是中毒?這只能證明你有點眼力,或者是……有人提前把我的底細賣給了你。”
他的眼神陡然轉冷,無形的殺氣彌漫了開來。
“如果治不好,或者你是那邊派來的……”
“醜時三刻。”
葉見微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試探。
沈定辰敲擊桌面的手指猛地一停。
葉見微身體前傾,雙手交疊在桌面上,那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亮得驚人,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隱秘的痛楚。
“每天凌晨一點到三點,是你腿部毒素發作最劇烈的時候。”
她伸出一根手指,虛虛地在他的膝蓋上方劃過。
“那種痛,不是普通的疼。它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螞蟻,鑽進了你的骨髓裏,一口一口地啃噬着你的神經。你會感覺雙腿忽冷忽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像是被扔進了冰窟窿。”
沈定辰的瞳孔微微一縮。
葉見微繼續說道,語氣平靜得像是在念教科書:
“因爲劇痛,你無法入睡,只能靠大量的止痛藥維持,但最近止痛藥也失效了。每當發作時,你的雙腿會呈現出詭異的紫紅色,肌肉會不受控制地痙攣抽搐,持續時間大約四十五分鍾。”
“沈首長,我說的,對嗎?”
寂靜。
只有壁爐裏的炭火偶爾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沈定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全中。
甚至連發作的時間和症狀,都分毫不差。
這些細節,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
爲了不讓外人看出端倪,他甚至趕走了所有的護工,每晚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咬牙硬挺。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說過,我是醫生。”
葉見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在中醫裏,這叫望診。毒素運行有它的規律,也是有氣的。子時陰氣最重,醜時肝經當令,正是毒素反撲的時候。這種生物鍾規律,做不得假。”
她當然不會說這是望氣眼看到的。
在這個年代,要把玄學包裝成科學,才能讓人信服。
“而且,”葉見微補充道,“我看你眼底青黑,眼白布滿紅血絲,這是長期睡眠剝奪的症狀。再加上你桌上那個空了的止痛藥瓶……這並不難推斷。”
沈定辰緩緩鬆開了拳頭,後背靠向椅背,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那種被人一眼看穿的危機感雖然還在,但更多的是絕處逢生的希望。
三年了。
這雙腿廢了三年,他也在這暗無天日的絕望裏熬了三年。
現在,終於有人告訴他,這不僅是病,更是毒,而且能治。
“好。”
沈定辰從抽屜裏拿出一張信紙,拔開鋼筆帽。
“你要什麼身份?”
“特聘護理醫師,兼……未婚妻。”
葉見微嘴角微勾,“畢竟咱們這孤男寡女的,要是沒個名分,我也沒法名正言順地給你治腿,對吧?”
沈定辰筆尖一頓,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多了幾分復雜。
“未婚妻?你知道這個名頭掛上去,如果我不點頭,你這輩子都摘不下來了嗎?”
“那就不摘。”
葉見微說得坦蕩,“反正我看你這面相,夫妻宮飽滿,雖然現在有點坎坷,但以後是個疼老婆的命。我不虧。”
沈定辰:“……”
這女人,嘴裏就沒一句正經話。
但他還是低下頭,筆走龍蛇,在信紙上寫下了兩行剛勁有力的大字。
“茲證明,葉見微同志系我部特聘護理醫師,負責本人康復治療工作。另,本人與葉見微同志已確立革命戀愛關系,結婚申請已提交組織審核。”
落款:沈定辰。
甚至還蓋上了一個鮮紅的私人印章。
這一紙證明,在這個年代,比什麼聖旨都管用。
葉見微接過信紙,吹了吹未幹的墨跡,滿意地彈了一下紙面。
“謝了,沈首長。”
“叫名字。”沈定辰沒好氣地糾正。
“行,老沈。”
沈定辰:“……”
就在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譁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開門!裏面的人聽着!我們是場部糾察隊的!有人舉報這裏窩藏逃避改造的壞分子!”
“葉見微!我知道你在裏面!趕緊出來!”
那尖銳的女聲,除了林嬌嬌還能有誰?
葉見微挑了挑眉,將那張證明折好揣進兜裏。
“看來,我的麻煩找上門了。”
她看向沈定辰,眼神戲謔:“沈首長……哦不,老沈,這就得看你的了。畢竟我現在是你的人了,你也不想看着你的主治醫生被人抓走去戈壁灘吃沙子吧?”
沈定辰皺了皺眉,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最討厭的就是被人打擾,尤其是在這種私人領地。
“楊知啓!”
他並沒有出去,而是對着門外大喝一聲。
“到!”
二樓的一扇窗戶瞬間被推開,一道矯健的身影直接從二樓陽台翻了下來,穩穩地落在雪地上。
那是一個年輕的警衛員,穿着軍大衣,背着長槍,一臉剛毅,正是沈定辰的貼身警衛楊知啓。
楊知啓剛落地,就看到站在屋裏的葉見微,還有那條平日裏凶得要命此刻卻趴在葉見微腳邊搖尾巴的黑風,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首……首長,這……”
“外面怎麼回事?”沈定辰聲音冷得掉渣。
“報告首長!外面來了一幫人,說是農場糾察隊的,領頭的是那個知青林嬌嬌,還有一個自稱是場部王主任的。他們在撞鐵絲網,說要進來抓人!”
“抓人?”沈定辰冷笑一聲,手指摩挲着那冰涼的槍身。
“抓誰?抓我的未婚妻?”
楊知啓:“???”
他是不是聽錯了?未婚妻?
首長什麼時候有的未婚妻?還是眼前這個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姑娘?
“還愣着幹什麼?”沈定辰眼皮一掀,“把他們趕走。告訴他們,這是軍事禁區,擅闖者,按竊取軍事機密論處。至於葉見微……”
他看了一眼站在燈影裏笑得一臉淡然的女人。
“她是組織上給我特批的隨軍護理醫師,也是我的家屬。誰敢動她,就是跟我過不去。”
“是!”
楊知啓雖然滿肚子疑問,但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
他立刻立正敬禮,轉身大步向院門走去。
院門外。
林嬌嬌裹着大棉襖,手裏舉着手電筒,一臉的興奮和猙獰。
她身後跟着七八個戴着紅袖箍的男人,那是農場糾察隊的人,平時最喜歡管些雞毛蒜皮的事兒。
旁邊還站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她在場部的那位靠山王主任。
“王主任,我親眼看見葉見微溜進去的!”林嬌嬌指着那道被剪開的鐵絲網,“她肯定是想偷駐地的東西!這種思想壞分子,必須抓起來嚴辦!”
只要今晚能把葉見微從這禁區裏抓出來,再扣上一個偷盜軍事物資或者是亂搞男女關系的帽子,那葉見微就徹底完了,不用等明天文件下達,今晚就能把她送走!
“放心,嬌嬌。”王主任背着手,一臉官威,“只要她在裏面,就跑不了。”
“開門!裏面的人聽着……”
“咔嚓!”
一聲清脆的槍栓拉動聲,瞬間讓外面的喧譁聲戛然而止。
大鐵門緩緩打開。
楊知啓獨自一人站在門口,手裏的步槍雖然沒舉起來,但那股肅殺的氣勢已經足夠嚇人。
他身後,那條傳說中的惡犬黑風也跟了出來,雖然剛才在葉見微面前是只舔狗,但面對外人,它依然是那頭令人膽寒的猛獸,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
“這裏是軍事重地,誰在喧譁?”楊知啓聲音洪亮,震得林嬌嬌耳朵嗡嗡響。
王主任畢竟是場部的幹部,稍微穩了穩神,上前一步:“這位小同志,我是場部的王主任。我們接到舉報,有一個叫葉見微的女同志私自闖入禁區,我們是來帶她回去調查的。”
“葉見微?”
楊知啓面無表情地掃了他們一眼,目光像是在看一群跳梁小醜。
“這裏沒有什麼私闖民宅的壞分子。只有首長的特聘護理醫師。”
“什麼?”林嬌嬌尖叫出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護理醫師?她?她就是個獸醫!是個看豬看牛的!她怎麼可能是護理醫師!”
“注意你的措辭!”楊知啓眉頭一皺,厲聲道,“葉同志擁有祖傳的中醫技術,是經過首長親自考核、組織批準留下的專業人才。她的檔案已經調入駐地,受軍隊保護。”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林嬌嬌急了,“她明明就是剛才逃進來的!她在撒謊!我要進去搜!”
說着,她就要往裏沖。
“吼!”
黑風猛地竄出半步,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在了林嬌嬌面前的雪地上,濺起的雪沫子撲了她一臉。
林嬌嬌嚇得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褲襠裏甚至傳來了一股溫熱的尿騷味。
“擅闖軍事禁區,我有權開槍。”
楊知啓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林嬌嬌,又看了一眼那個已經滿頭冷汗的王主任。
“王主任,沈首長讓我帶句話給你。他的腿最近疼得厲害,正需要葉醫生全天候護理。如果因爲你們的騷擾導致首長病情加重,這個責任,場部擔得起嗎?”
王主任的臉瞬間白了。
沈定辰雖然是被流放來的,但他背後的沈家還在,他在軍中的威望還在。
要是真把他惹毛了,別說他一個小小的場部主任,就是縣裏也吃不消啊!
“誤會!都是誤會!”
王主任擦了擦汗,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林嬌嬌。
“都是這個林嬌嬌瞎舉報!差點耽誤了首長的大事!撤!都撤!”
王主任帶着糾察隊的人,像是被狗攆了一樣,轉頭就跑。
只剩下林嬌嬌一個人坐在雪地裏,看着那扇緩緩關閉的大鐵門,眼神裏充滿了絕望和怨毒。
怎麼會這樣?
葉見微怎麼可能攀上那個活閻王?
她不甘心!她絕對不甘心!
門內。
葉見微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鬧劇收場,勾起一抹冷笑。
“這只是開始。”
她轉過身,看向坐在燈影裏的沈定辰,晃了晃手裏的證明。
“老沈,合作愉快。後天天一早,我就搬進來。”
沈定辰看着她,目光幽深。
“葉見微,記住你的承諾。如果三個月後我的腿沒起色……”
“放心。”
葉見微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笑的一臉陽光燦爛,指尖輕輕在他毫無知覺的膝蓋上點了點。
“我會讓你站起來,走到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面前,狠狠地給他們一巴掌。”
這不僅是對沈定辰的承諾,也是她葉見微對自己新生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