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念的並不流暢，甚至有幾個詞的發音都有些怪異。
可這怪異的腔調，偏偏像羽毛一樣，輕輕撓着裴雲衍的心。
他端着茶盞，指腹摩挲着溫熱的杯壁，目光落在她翕動的唇瓣上。
樓蘭語是他母妃的語言。
自母妃去世後，他再也沒聽任何人說過。
他曾以爲自己會憎惡這門語言，因爲它時時刻刻提醒着自己身體裏流着異邦的血。
可當這些晦澀的音節從她口中吐出，他竟沒有半分厭惡。
裴雲衍放下茶盞，瓷器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這聲響不大，卻讓傅靜芸停了下來。
她有些緊張的抬起頭，像只等待審判的兔子。
“勉強能聽。”
“不至於在使臣面前丟人現眼。”
這對傅靜芸來說已是極高的評價了。
傅靜芸心裏偷偷鬆了口氣，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
他肯定了她。
雖然語氣聽起來還是那麼不近人情，可這無疑是個好兆頭。
她就知道，自己這幾天的苦讀沒有白費。
傅靜芸垂下眼睫，故作謙卑：“殿下教訓的是，是靜芸學藝不精，日後定會更加努力。”
裴雲衍看着她這副乖順的模樣，眸色又沉了幾分。
他只是需要一個能替他處理樓蘭使臣的棋子而已。
裴雲衍的視線繼續聚焦在書冊上。
“你這般自己看，進度太慢。”
話落，傅靜芸愣了一下，抬眸看他。
“從明日起，每日午膳時辰送膳食過來，孤順便替你補補課業。”
什麼？
傅靜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要親自教她？
還要她每日都來？
這……這簡直是天大的驚喜。
她原本還在發愁，該用什麼由頭才能日日見到他，與他培養感情。
沒想到他自個兒主動送上了門。
男人心，海底針，上一世他對自己避之不及，這一世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難道真是因爲幼時那點微不足道的情分？
傅靜芸心中竊喜，面上卻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她站起身，盈盈一拜。
“殿下願意親自教導，是靜芸的福氣。”
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藏不住的雀躍，笑意從眼底漾開。
裴雲衍看她這麼一笑，心裏五味雜陳。
他緩緩將頭別開，不再多看。
“多謝殿下。”
傅靜芸又真心實意地道了句謝。
裴雲衍沒有回應，而是抬眼看了看天色。
“時辰不早了。”
他冷聲開口，語氣生硬的像一塊石頭。
“來人，送郡主回宮。”
話音剛落，一名侍衛便從門外走了進來。
傅靜芸也不惱，來日方長，她和裴雲衍之間有的是時間。
她扶了扶身子，溫順地回道：“那靜芸便先告退了。”
說完，她便跟着侍衛離開了閣樓。
翌日，傅靜芸照舊去了小廚房，準備今日送去東宮的膳食。
有了上次牛乳糕被打翻的教訓，她這次特地多備了一份。
宮道上，熟悉的明黃色身影再次擋住了她的去路。
又是五公主裴玥。
她今日穿了一身華麗的宮裝，環佩叮當，神情依舊是那般傲慢，只是眼底多了幾分忌憚。
裴玥的目光落在傅靜芸手中的食盒上，冷哼了一聲。
“昭華郡主真是好閒情，天天變着法子往太子哥哥那兒跑，不知道的，還以爲東宮缺了給你做飯的廚子。”
傅靜芸不想與她起沖突，她知道裴玥這種人，你越是與她爭辯，她越來勁。
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會。
傅靜芸按部就班地向裴玥行了個禮，便打算繞過她離開。
“站住！”
裴玥見她這副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模樣，心頭火氣上涌，可一想到皇兄那張陰沉的臉，又硬生生把火氣壓了下去。
皇兄警告過她，不許再找傅靜芸的麻煩。
她不明白，一個傅家的孤女，憑什麼能得太子和皇兄兩個人的青眼。
難道就因爲那張臉？
她看着傅靜芸那張美得過分的臉，心中嫉妒更甚。
既然不能動手，那便只能用話語羞辱了。
“本公主跟你說話，你聽不見麼？”
傅靜芸停下腳步，淡然道：“公主說什麼，便是什麼。”
這副油鹽不進的態度，更是讓裴玥氣得發抖。
她想起那日太子將傅靜芸抱在懷裏的一幕，還有皇兄那緊張的神情，一個荒唐的念頭冒了出來。
“呵，真是好手段。”
“一個郡主，竟能將太子和三皇子兩位殿下玩弄於股掌之間，整日周旋於兩個男人身邊，也不知羞恥，真是枉爲官家小姐，丟盡了傅家的臉！”
傅靜芸聞言，腳步只是頓了一下，連頭也未回，徑直朝前走去。
身後傳來裴玥氣急敗壞的罵聲，她卻恍若未聞。
這些話，傷不到她分毫。
這一世，她要的不是虛名，而是實實在在的權勢和安穩。
只要能達成目的，旁人如何看她，又有什麼要緊。
到了東宮，侍衛見了她，直接放行，連通報都省了。
傅靜芸拎着食盒，輕車熟路地去了閣樓。
裴雲衍正臨窗而坐，手中拿着一卷書冊，神情專注。
聽見腳步聲，他才緩緩抬起頭。
“見過太子殿下。”傅靜芸恭敬行禮。
“以後不必自己過來。”
男人的聲音清冷，聽不出情緒。
“孤會派侍衛去長春宮接你。”
傅靜芸心頭一跳，有些詫異。
“殿下，這不合規矩，殿下尊貴，靜芸一介臣女，不敢勞煩殿下侍衛。”
裴雲衍將書冊擱在一旁，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樓蘭使臣之事是孤托付於你，若你在來東宮的路上出了差池，便是孤的責任。”
他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不容置喙。
“郡主是父皇親封，又是皇後娘娘的侄女，這個責任，孤擔不起。”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傅靜芸卻瞬間明白過來。
他知道五公主又在來時路上對自己刁難。。
再聯想到這幾日總感覺身後有若有若無的視線，她心中倏地一沉。
太子的眼線，竟已遍布宮中。
這個男人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深不可測。
在他面前，自己那點小心思，恐怕早就被看了個一幹二淨。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讓她不敢再多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裝作不知爲好。
“是靜芸思慮不周，多謝殿下體恤。”她垂下頭，一副乖順受教的模樣。
裴雲衍看着她溫順的眉眼，眸色深了深，沒再說什麼。
今日的課業依舊是昨日那兩本樓蘭書冊。
傅靜芸念着書冊上的文字，裴雲衍則在一旁糾正她的發音。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便過去了。
傅靜芸離開閣樓後，殿內又恢復了寂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