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幽齋的寂靜被一陣極其輕微、卻帶着特定節奏的叩門聲打破。不是尋常仆役,是負責與外界秘密聯絡的心腹侍衛。
江浸月迅速將兵符收回烏木盒,放回暗格,又隨手抽了本地理志攤在桌上,這才沉聲道:“進。”
侍衛閃身而入,反手關門,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爺,城外有消息。”
“說。”
“咱們派去江南查王守仁的人,剛用最快信鴿傳回急報。王守仁庚申年‘乞休’離宮後,並未返回江南祖籍。有人在湖廣與江西交界的幕阜山一帶,見過一個相貌、年紀與他相似的行醫道士,自稱‘玄青子’,醫術不錯,尤其擅長解毒和醫治疑難雜症,在當地有些名氣,但行蹤飄忽,不常在一處久留。大約一年前,‘玄青子’突然離開幕阜山,去向不明。但離開前,他曾向當地一個采藥老農高價收購過幾味罕見的藥材,其中…就有‘離魂蔓’的幹品,數量不多,但品質極佳。”
離魂蔓!又是離魂蔓!而且是在離開宮廷數年之後,依然在收集此物!
“還有,”侍衛繼續道,“京城這邊也有發現。查舊書市和當鋪的兄弟回報,從一個專收太醫、御醫後人雜物的小販手裏,淘到一本殘缺的私人醫案筆記,沒有署名,但裏面記載的幾例疑難病症和用藥思路,與當年王守仁在太醫院偶爾流露的風格有些相似。筆記中有一頁被撕掉了大半,殘餘部分提到‘丙辰亥月,東宮夜召,呈‘寧神散’三劑,中有異品,心甚不安。然上命難違…’後面就斷了。”
寧神散!異品!心甚不安!上命難違!
碎片在江浸月腦中急速拼合。丙辰年亥月,東宮,離魂蔓入寧神散,王守仁經手並感到不安,卻因“上命”不得不爲。而後王守仁神秘“消失”,化名“玄青子”隱居,卻仍在收集離魂蔓…他是在害怕?還是在繼續研究什麼?或者…想留下證據?
“那本筆記現在何處?”江浸月問。
“已取回,正在核實筆跡。另外,盯鶴年堂的兄弟發現,昨夜後半夜,確實有人潛入鶴年堂,但不是找沈鶴年,而是直奔後堂藥庫,似乎在翻找什麼東西,動作很快,約半柱香功夫就離開了,沒帶走明顯物品。我們的人試圖跟蹤,但對方身手極好,在城南復雜巷弄裏甩掉了尾巴。”
潛入藥庫…找什麼?與離魂蔓有關?還是與王守仁的筆記有關?沈鶴年知道嗎?還是說,沈鶴年本人就是目標?
江浸月感到那張網正在收緊,但網中的獵物和獵人,似乎並不止一方。
“烏倫格那邊呢?”他忽然問起這個意外闖入的變數。
“那夥漠北來的行商?還在西郊大雜院,很安分,每日就是買賣皮貨藥材,偶爾去茶樓酒肆坐坐,像是在打聽消息,但很謹慎。不過…咱們在城西的眼線發現,昨天傍晚,烏倫格手下一個叫巴圖的,似乎在柳葉巷附近轉悠過,離鶴年堂不遠,但沒靠近。”
烏倫格的人也盯上鶴年堂了?他們怎麼知道鶴年堂?是因爲陸沉舟?還是…他們也掌握了某些與黑山堡、與那箭鏃符文相關的線索,追查到了這裏?
“繼續盯緊烏倫格,還有鶴年堂,包括那個沈鶴年。查清楚昨夜潛入藥庫的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另外,”江浸月頓了頓,“想辦法,往詔獄裏遞個消息給陸沉舟。”
侍衛微微一愣:“爺,詔獄現在守得鐵桶一般,郭奉盯得緊,宮裏也看着,咱們的人很難直接接觸陸將軍。而且…遞什麼消息?”
江浸月走到窗邊,望着竹簾外搖曳的竹影,沉默片刻,才低聲道:“不用直接接觸。通過…太醫的渠道。那個蘇鈺,明日是否還會去換藥?”
“按例,外傷敷藥需每日一換,若無意外,應該是他去。”
“想辦法,讓他‘偶然’發現這個。”江浸月從袖中取出一個極小的、密封的蠟丸,只有綠豆大小,呈暗紅色,“不必讓他知道是什麼,也不必讓他傳遞。只需讓他‘發現’,在他爲陸沉舟換藥時,‘不小心’讓這蠟丸滾落到陸沉舟手邊,或者…傷口敷料附近。要做得自然,像是不慎遺落。”
侍衛接過蠟丸,入手微沉,顯然裏面不是空心的。“爺,這裏面是…”
“一點醒神辟穢的藥材精華,密封極好,無色無味,捏碎後氣息極淡,但若能湊近鼻端,有清心振氣之效。”江浸月解釋得簡略。他沒說的是,這裏面還摻了一點點莫老頭給的“龜息散”的解藥成分,以及…一味只有他和極少數人才懂的、代表“暫忍、待機”的暗香。若陸沉舟還有一絲神智,或許能憑借對藥材的熟悉和軍中間諜傳遞信息的本能,察覺到異常,並理解其中含義。
這是極其冒險的一步。蘇鈺身份不明,是敵是友難辨。蠟丸若被發現,很可能牽連出更多麻煩。但江浸月等不了了。陸沉舟的身體撐不了多久,皇帝的態度曖昧不明,暗處的對手頻頻出手,他必須給陸沉舟一個信號,哪怕這信號微弱到幾乎不存在。
“小心行事,若那蘇鈺有任何異常反應,或蠟丸未能按計劃放置,立即放棄,保全自身。”江浸月叮囑。
“是!”
侍衛領命退出。竹幽齋重歸寂靜。
江浸月獨自立在窗前,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映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漠北烽燧外,那個在火光與血泊中持槍挺立的年輕將領的身影。張揚,熾烈,像一團燒不盡的野火。
而如今,那團火正在詔獄最深的黑暗裏,奄奄一息。
他閉上眼,壓下心頭翻涌的澀意。再次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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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醫院。
蘇鈺像往常一樣,低着頭,提着藥箱,跟着面色不虞的劉太醫,再次踏入詔獄那令人窒息的長廊。空氣中依舊彌漫着血腥、焦糊和黴腐的氣息,比昨日似乎更濃了些。
陸沉舟的囚室裏,情形似乎沒有好轉。他依舊昏迷着,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只有胸口極其緩慢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傷口看起來經過了處理,但潰爛和焦黑依然觸目驚心。
劉太醫照例先診脈,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低聲罵了句“麻煩”,便示意蘇鈺準備換藥。
蘇鈺應了聲,蹲下身,打開藥箱,取出幹淨的布條和藥膏罐。他的動作依舊帶着那份刻意的生澀和輕微的顫抖,仿佛對眼前這慘烈的傷軀感到本能的畏懼。他先小心翼翼地去解昨日包扎的布條,動作很慢,指尖偶爾“不小心”碰到傷口邊緣,引來昏迷中人幾不可察的痙攣。
劉太醫站在一旁看着,滿臉不耐,卻又不得不等。
就在蘇鈺將舊布條完全解開,正準備清理傷口上昨日殘留的藥膏時,他捏着銀剪去挑開粘連藥膏的布片邊緣,手似乎抖了一下,銀剪的尖端“不慎”劃過藥箱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夾縫——
一粒極小的、暗紅色的蠟丸,從夾縫中滾落出來,悄無聲息地掉落在陸沉舟手邊髒污的草席上,又借着草席不平的坡度,輕輕滾了半圈,停在了他蜷縮的指尖附近。
蘇鈺仿佛嚇了一跳,低低“啊”了一聲,連忙放下銀剪,伸手想去撿那蠟丸。
“什麼東西?”劉太醫瞥了一眼,見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丸子,以爲是蘇鈺自己不小心掉落的藥材或雜物,更加不耐煩,“毛手毛腳!撿起來收好!趕緊做事!”
“是…是…”蘇鈺連聲應着,手指有些慌亂地探向那蠟丸。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蠟丸的瞬間,昏迷中的陸沉舟,那只靠近蠟丸的手,指尖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卻正好將那顆小小的蠟丸,輕輕撥進了自己掌心與草席之間的縫隙,被虛握的手指和草莖遮掩住了。
蘇鈺的手指在半空中頓了一下。他抬眸,極快地掃了一眼陸沉舟的臉——依舊雙眼緊閉,面色死灰,沒有任何清醒的跡象。
是巧合?還是…
蘇鈺的目光又落到那被遮掩的蠟丸位置,停留了不到一瞬,便迅速移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只是低着頭,訕訕地收回手,嘴裏嘟囔着“對不起師傅”,然後繼續專注於清洗陸沉舟胸前的傷口。
他的動作依舊“笨拙”,但若有人仔細觀察,會發現他清理傷口的角度和力道,似乎在不經意間,總會將一些污血和舊藥膏的痕跡,往陸沉舟虛握的右手方向帶一帶,巧妙地進一步掩蓋了那點不自然的凸起。
整個換藥過程,蘇鈺沒有再看向陸沉舟的右手,也沒有試圖再去碰觸那蠟丸。他只是專注地、甚至有些過於小心翼翼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不知是緊張,還是這牢獄環境實在悶熱難當。
劉太醫在一旁看着,幾次想催促,又忍住了,只陰沉着臉。
換好藥,重新包扎妥當。劉太醫再次檢查了陸沉舟的脈搏和呼吸,搖了搖頭,對獄卒道:“按昨日方子繼續用藥,外敷每日一換。能不能熬過去,看他的造化。”說完,便示意蘇鈺收拾東西離開。
蘇鈺低着頭,快速而安靜地將用過的器械和污物收進藥箱,看也沒看陸沉舟的右手方向,仿佛那粒小小的蠟丸從未存在過。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囚室。鐵門在身後鎖上,發出沉重而冰冷的撞擊聲。
走在昏暗的甬道裏,蘇鈺依舊落後劉太醫半步,抱着藥箱,微微佝僂着背。沒有人看見,他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思量。
那蠟丸…是意外掉落,還是有人故意借他之手傳遞?
陸沉舟那一下指尖的抽搐…是巧合,還是潛意識的反應?
這個看似死寂的牢籠裏,暗流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洶涌。
而他這只意外闖入的“小蟲”,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卷入了漩渦的更深處。
不過…這樣也好。
水越渾,魚才越容易隱藏,也越容易…抓到想抓的東西。
蘇鈺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裏,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恢復成那副怯懦惶恐的模樣。
詔獄之外,天色依舊陰沉。山雨欲來的氣息,籠罩着整座皇城。
詔獄的夜,似乎比任何地方都更漫長,更寂靜。那是一種滲入骨髓的、帶着血腥和絕望氣味的死寂。
陸沉舟在一片粘稠的黑暗和破碎的痛楚中漂遊。意識像沉在深水下的碎片,時而模糊,時而閃過一些扭曲斷續的畫面——漠北的風沙,刀劍碰撞的火星,同袍倒下的身影,朝堂上那雙冰冷疏離的鳳眼,密室月光下染血的指尖,還有…昨夜,那粒滾入掌心、帶着一絲奇異清涼氣息的暗紅色蠟丸。
蠟丸…
他虛握的右手掌心,那粒微小堅硬的物體早已被他用盡最後一點殘存的、近乎本能的力氣捏碎。極淡的、混合着醒神藥材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暗香氣息,絲絲縷縷滲入他混沌的感知。這氣息很陌生,卻又詭異地帶來一絲…安定感?像黑暗中飄來的一縷極細的線,雖不能將他拉出深淵,卻讓他下沉的速度,似乎緩了那麼微不足道的一瞬。
是誰?
不是太醫。太醫的藥不會有這種隱秘的、仿佛帶着特定含義的氣味。
是那個蘇鈺?他故意留下的?還是…有人借他之手?
陸沉舟的思緒艱難地轉動着,每一下都牽扯着瀕臨崩潰的神經。他想起了蘇鈺換藥時,那看似笨拙卻精準避開他幾處要害的動作,想起了指尖掠過舊箭疤時那微不可察的停頓,想起了那帶着特定節奏的、摩挲腕間穴位的手法…
漠北…後勤小兵…
破碎的線索試圖拼湊,卻始終隔着一層厚重的迷霧。
而在這片迷霧之上,更清晰地浮現出來的,是另一張臉。
江浸月。
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的、過於俊美也過於冰冷的臉。朝堂上,他言辭如刀,步步緊逼,將自己逼入絕境。密室裏,他指尖染血,卻說出“路過”那樣可笑的謊言。詔獄中,他送來毒藥與匕首,眼神空寂,仿佛自己只是一件亟待處理的麻煩。
恨嗎?
自然是恨的。恨他手段狠辣,恨他落井下石,恨他那副永遠高高在上、冷靜到冷酷的姿態。
可是…
爲什麼會在瀕死的幻覺裏,反復出現密室中他低垂的側臉?爲什麼會在意識渙散的邊緣,記得他指尖那一點微涼的觸感?爲什麼…那粒蠟丸帶來的、那絲奇異的安定感,竟隱隱與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鬆針混合舊書卷的氣息,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相似?
荒謬。
陸沉舟在心底嗤笑自己,重傷和高燒果然讓人神志不清。江浸月是親手將他送上絕路的人,是政敵,是仇讎。他們之間,只有你死我活的爭鬥,只有冰與火的對抗。
那些細微的、不合時宜的觸動,那些潛意識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記憶閃回,不過是絕境中大腦可悲的錯亂罷了。
然而,另一個更微弱、卻更固執的聲音在心底某個角落響起:如果真是仇敵,三年前何必救?如果只想置他於死地,昨夜何必送那蠟丸?如果一切只是冰冷的算計,爲何…自己會在想起那張冷臉時,心口除了恨意,還有一絲更復雜、更難以啓齒的…絞痛?
他想起多年前,還未去北境時,曾在一次宮宴上遠遠見過當時的端肅太子。太子溫文爾雅,身邊跟着一個沉默的青衣少年,據說是某個清流文官的子弟,特許入東宮伴讀。那少年只是安靜地站在太子身後陰影裏,幾乎不引人注意,唯有偶爾抬起眼簾時,眸光清冷如雪,與周遭的浮華喧囂格格不入。
那時的江浸月,還未入朝,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世家子弟。陸沉舟也只是個憑着一腔熱血剛入軍營的毛頭小子。兩人的視線曾在人群中有過極其短暫的交匯,一觸即分,彼此眼中大概都只有陌生和漠然。
誰能想到,多年後,他們會站在朝堂兩端,成爲勢如水火的政敵,更陷入如今這般你死我活、卻又糾纏不清的境地?
命運弄人。
陸沉舟的意識再次被劇痛和虛弱拖向黑暗。在徹底失去知覺前,最後一個清晰的念頭竟是:江浸月…若我此番真死了,你會有一絲…後悔嗎?
這念頭荒謬得讓他自己都感到可笑,卻也…無比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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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站在竹幽齋的窗前,一夜未眠。天際已泛出淡淡的魚肚白,竹林輪廓在晨光中漸漸清晰。
他手中握着一支細杆狼毫筆,面前鋪着一張雪白的宣紙,紙上卻只落了孤零零的兩個字:“沉舟”。
墨跡濃黑,力透紙背,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仿佛寫字的人在下筆時,心緒有刹那的紛亂。
他盯着那兩個字,眸光幽深。這個名字,這三年來,在他心中默念過無數遍。在擬定針對北境軍務的奏折時,在與兵部商討將領調防時,在深夜翻閱邊關軍報時…這個名字總會跳出來,帶着邊關的風沙和血氣,也帶着朝堂上與之爭辯時,對方眼中那簇永不熄滅的、灼人的火焰。
起初是警惕,是算計,是將其視爲阻礙自己查明真相、推行政令的頑固對手。後來,摻雜了更多復雜的情緒。欣賞其才能與悍勇,忌憚其聲望與潛力,不解其爲何在某些事上那般固執甚至“愚忠”,又…無法忽視其身處漩渦中心卻依然挺直的脊梁。
他見過陸沉舟在朝堂上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的激昂,也見過他被同僚排擠、被上司打壓時沉默隱忍的側影;聽過他在北境身先士卒、愛兵如子的美譽,也查過他在風鳴谷後遭受不公猜忌、卻依舊恪盡職守的記錄。
這個人,像一團燃燒在冰原上的火,熾烈,耀眼,卻也…孤獨,易折。
三年前密室中,他看到的是一個重傷瀕死、卻依舊眼神凶悍如困獸的陸沉舟。昨夜詔獄裏,他看到的是一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連憤怒似乎都已燃盡的陸沉舟。
心髒在胸腔裏傳來一陣沉悶的抽痛,很輕微,卻無法忽略。這是計劃之外的情緒。他本該冷靜地執行每一步,將他作爲棋子,作爲誘餌,作爲揭開真相必須付出的代價。可當親眼看到他躺在那裏,氣息微弱,生機流逝,那刻意構築的冰冷堤防,竟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東宮做伴讀時,太子曾撫着一卷邊疆輿圖,對他感嘆:“爲君者,當知江山之重,亦須知守江山者之苦。邊將戍卒,枕戈待旦,拋頭顱灑熱血,所求不過‘信任’二字。若朝堂傾軋,自毀長城,便是將萬裏山河,拱手讓人。”
那時的他,尚不能完全體會這番話的深意。直到後來,太子薨逝,他身陷旋渦,獨自走上這條布滿荊棘的查證之路,親眼目睹邊關將士的犧牲與朝堂爭鬥的冷酷,才漸漸明白,太子所言,字字血淚。
陸沉舟,便是那被傾軋、被猜忌、可能被“自毀”的長城之一。而他江浸月,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那執刀的手。
盡管他的刀,揮向的是更深處的毒瘤。
筆尖的墨,不知何時滴落了一滴,在“舟”字旁暈開一小團污跡,像是淚痕。
江浸月猛然驚醒,將筆擱下,指尖拂過那暈開的墨漬,微微用力,似乎想將其抹去,卻只是讓痕跡更加模糊。
他不能再想了。溫情與猶疑,是這條路上最致命的毒藥。陸沉舟的生死,關乎大局,關乎真相,也關乎…他能否完成對太子的承諾,肅清隱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
他必須硬起心腸。
將那頁寫了字的宣紙揉成一團,丟進腳邊的炭盆。微弱的火苗躥起,很快將紙團吞噬,化爲灰燼。連同那一絲不該有的動搖,仿佛也一並燒掉了。
他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袖,臉上重新覆上那層慣常的、無懈可擊的淡漠。
天亮了。新的一天,新的博弈,已經開始。
他需要去見一個人。一個或許能提供關於王守仁、“玄青子”、以及那本殘缺筆記更多線索的人。
而那個人,此刻應該正在城西的某處…等着他,或者說,等着“有心人”上門。
晨霧尚未散盡,城西靠近城牆根的“積善坊”已有了零星動靜。這裏是京城最底層的貧民窟,房屋低矮歪斜,街巷狹窄泥濘,空氣中終年彌漫着污水、煤渣和廉價炊煙混合的渾濁氣息。與柳葉巷那種帶着古舊醫館沉靜氣的破敗不同,這裏充斥的是一種赤裸裸的、爲生存掙扎的粗糙與喧囂。
江浸月沒有坐轎,也未帶隨從,只一身半舊青衫,像個尋常尋醫問藥或替主家跑腿的落魄書生,獨自穿行在迷宮般的陋巷裏。他臉上戴了層極薄的人皮面具,膚色暗黃了些,眉骨略高,改變了原本過於清俊的輪廓,只一雙眼睛依舊深不見底。這是莫老頭的另一項“手藝”,雖不能全然改頭換面,但在這種魚龍混雜之地,已足夠隱蔽。
他的目的地,是積善坊深處一間沒有招牌的草藥鋪子,門面比鶴年堂更不起眼,只在外牆上用炭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葫蘆。鋪主是個姓孫的瘸腿老頭,脾氣古怪,但據說年輕時走南闖北,見識極廣,尤其對各地偏方、奇藥乃至某些“不能見光”的藥材流通門道,知之甚詳。江浸月早年查案時,曾偶然幫過這孫老頭一次,算是結下點香火情。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烈雜亂、甚至有些刺鼻的草藥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鋪子裏光線昏暗,四處堆滿了麻袋、籮筐、曬幹的草葉樹根,牆上掛着些風幹的動物肢體和顏色可疑的礦石。孫老頭正佝僂着背,在一個缺角的石臼裏搗着什麼,聽見動靜,頭也不抬,啞着嗓子道:“今日不看診,藥材不零賣,要什麼自己瞅,價錢牆上。”
牆上確實用炭筆寫着些歪斜的字和符號,代表不同藥材和價格,像是某種暗語。
江浸月沒去看牆,走到石臼旁,將一小錠雪花銀輕輕放在旁邊堆着草藥的破木板上,聲音壓低,帶着一絲刻意僞裝的沙啞:“孫老,不問診,不買藥,只打聽點舊聞。”
孫老頭搗藥的動作停了停,渾濁的眼睛從亂發後撩起,瞥了一眼那錠銀子,又上下打量了江浸月一番,目光在他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哼了一聲:“後生,面生得很。打聽什麼?”
“想問問,‘離魂蔓’這東西,除了漠北極陰寒的峽谷,中原…或者說,京城附近,可曾有過蹤跡?大約…五六年前。”江浸月問得直接。
孫老頭眼神閃爍了一下,低頭繼續搗藥,力道卻重了幾分,石杵撞擊臼底,發出沉悶的響聲。“‘離魂蔓’…那可是沾了就沒好事的邪物。聽說過,沒見過。京城地界兒,天子腳下,哪會有那玩意兒。”
“那…‘玄青子’道長呢?孫老可曾聽聞?”江浸月換了問題,語氣依舊平淡,“據說醫術不錯,尤其擅長解毒,曾在幕阜山一帶行醫。”
石杵的聲音驟然一停。鋪子裏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外面隱約傳來的市井嘈雜。孫老頭慢慢直起些腰,盯着江浸月,臉上皺紋像是刀刻般深了幾分:“後生,你打聽的人,問的事,都透着股…棺材板兒的味兒。老頭子我半截身子入土了,還想多活兩天,安安生生把這鋪子裏的藥草搗完。”
這是拒絕,也是警告。
江浸月不動聲色,又從袖中取出另一錠稍大些的銀子,與之前那錠並排放着。“孫老放心,只是些陳年舊事,想弄個明白,絕無牽連之意。‘玄青子’道長若曾來京城,或與京城什麼人有過來往…比如,采購些特別的藥材,或者…留下過什麼方子、筆記之類…任何蛛絲馬跡,都值這個價。”
孫老頭的目光在兩錠銀子上來回逡巡,喉結滾動了一下,顯出掙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浸月幾乎以爲他要再次拒絕時,他才極其緩慢地、幾乎是用氣聲說道:“…‘玄青子’…沒聽過這號人物在京城露面。不過…大約四年前,有個操湖廣口音、穿着道袍的遊方郎中,在積善坊住過小半個月。他不大給人瞧病,倒是常去幾家大的藥鋪和當鋪轉悠,像是在找什麼東西…或者,賣什麼東西。”
“他找什麼?賣什麼?”江浸月追問。
“找什麼…不清楚,神神秘秘的。賣麼…”孫老頭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湊到江浸月耳邊,“他好像出手過幾張古方,還有…一小包曬幹的草藥,黑紫色,葉子細長帶鋸齒,味兒沖得很…有點像…有點像你說的那‘離魂蔓’,但老頭子我也不能肯定,只遠遠瞥見過一次。”
“買主是誰?”
“這就更不知道了。那種交易,都是在背人處,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誰管對面是人是鬼。”孫老頭搖頭,但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那陣子,坊裏倒是來了幾個生面孔,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尋常商賈,在附近轉悠過,好像…也在打聽那個遊方郎中的事。”
“生面孔?什麼樣?”
“說不準,有穿綢衫的,也有穿短打的,口音雜,但都挺精悍,眼神利索。後來那遊方郎中突然不見了,那幾個生面孔也跟着沒了蹤影。”
江浸月心中念頭急轉。四年前,正好是王守仁(玄青子)離開幕阜山前後。他來京城,暗中交易可能與“離魂蔓”相關的物品或古方,同時還有另一批人在找他…是交易對象?還是…追捕者?
“孫老可還記得,那遊方郎中最後出現在何處?或者,坊裏可有什麼地方,是他常去的?”
孫老頭皺着眉想了想:“他好像…常去坊尾那家快要倒閉的‘回春堂’借地方煎藥,跟那的老郎中有過交談。後來‘回春堂’關了,老郎中也死了…病死的。”他看了一眼江浸月,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死得…挺突然。”
線索似乎又指向一個死人。
江浸月不再多問,將兩錠銀子往前推了推:“多謝孫老。今日之事…”
“老頭子我今天沒見過你,也沒聽過什麼‘離魂蔓’、‘玄青子’。”孫老頭迅速將銀子掃進懷裏,重新拿起石杵,用力搗了起來,不再看江浸月一眼。
江浸月轉身離開。走出那間氣味混雜的鋪子,重新踏入積善坊嘈雜的街巷,微涼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陽光穿透稀薄的晨霧,照在泥濘的路面和破敗的屋瓦上,卻驅不散這坊區骨子裏的灰暗。
玄青子(王守仁)四年前秘密來京,交易可疑物品,隨後失蹤。另有身份不明者在追查他。不久,他接觸過的老郎中“病”死。
這背後,一定有一條清晰的線,連接着端肅太子之死,以及可能與之相關的藥物陰謀。
他需要找到“回春堂”那個已故老郎中的家人、學徒,或者遺物。還要查清四年前那些在積善坊出沒的“生面孔”究竟是誰的人。
思緒雖多,腳步卻未停。他沿着來路,準備離開積善坊。就在他即將拐出坊區,走上相對寬敞些的街道時,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斜對面一個賣炊餅的簡陋攤子後,站着兩個人。
其中一人背對着他,身形高大魁梧,穿着粗布短褂,頭發用布條隨意束着,正低頭跟那賣炊餅的低聲說着什麼。雖然換了裝束,但那寬闊的肩膀,站立時微微重心落在左腳的習慣…江浸月瞳孔微微一縮。
是烏倫格。那個本該在西郊大雜院的漠北沙盜首領。
而他正在交談的那個賣炊餅的…正是之前被宮裏小太監接觸過、後來又被證實是他布下暗樁的那個“吳老七”!
烏倫格怎麼會找到吳老七?是巧合?還是…他們已經察覺到吳老七這條線?甚至,已經順藤摸瓜,查到了他江浸月身上?
江浸月腳步不停,神色如常地拐過街角,迅速隱入一條更窄的岔巷。心髒在胸腔裏沉穩地跳動,但指尖卻微微發涼。
變數,越來越多了。
烏倫格的出現,像一塊投入本就渾濁水潭的巨石,濺起的漣漪,可能會打亂所有人的節奏。他必須盡快弄清楚,烏倫格到底知道了多少,目的何在,以及…他是否已經與陸沉舟在獄中那點微弱的聯系,建立了某種關聯?
還有那個蘇鈺…今日去詔獄換藥,是否發現了那蠟丸的異常?又會作何反應?
江浸月快步穿行在曲折的巷弄中,青衫拂過斑駁的磚牆。陽光漸漸升高,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長,變形。
棋局越來越復雜,對手越來越多,而他要護住的那枚最重要的棋子,卻依然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
時間,真的不多了。
他需要更快,也需要…更狠。在某些方面。
暮色四合,太醫院濟世閣內最後一點天光也被厚重的書架吞噬。蘇鈺將謄錄好的今日太醫出診記錄仔細歸入匣中,指尖拂過匣蓋邊緣時,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那裏有一道極新的、細如發絲的劃痕,顏色與老舊木紋略有差異。
他今日歸來後,這文書匣被人動過。雖然放回原位時幾近完美,但這道痕跡,還有匣內紙張邊緣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錯位,逃不過他的眼睛。
是劉太醫?還是…太醫院裏別的眼睛?
蘇鈺臉上依舊是一副完成工作後的疲憊與恭順,抱着文書匣,低着頭走出濟世閣。穿過太醫院空曠的前院時,秋風卷起落葉,打着旋兒掠過他腳邊。他像是被驚了一下,肩膀微縮,腳步加快了些,匆匆走向側門。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側門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院牆陰影下,立着一個佝僂的人影,正慢吞吞地清掃着落葉。是太醫院裏一個負責雜役的老啞仆,終日沉默,幾乎沒人注意他的存在。
蘇鈺的腳步沒有絲毫停滯,仿佛什麼都沒看見。但在與那老啞仆錯身而過的刹那,他垂在身側、抱着文書匣的左手小指,極其輕微地屈伸了一下,做了一個快得幾乎看不見的手勢。
老啞仆依舊低着頭,專注地掃着地,粗糙的手掌卻借着掃帚杆的掩護,幾不可察地叩擊了一下地面,節奏短促。
信息已傳遞出去:文書匣被檢查過,有人開始留意他了。
蘇鈺的身影消失在側門外的暮色裏。他沒有直接回自己在太醫宿舍區那個狹小僻靜的房間,而是繞了一段路,走進一家專做夜市的餛飩攤,在角落坐下,要了一碗清湯餛飩,慢吞吞地吃着。目光似乎盯着碗裏飄着的蔥花,實則將攤子內外所有人、所有動靜都收入眼底。
沒有明顯的尾巴。
但他知道,無形的網正在收緊。太醫院、詔獄、鶴年堂、積善坊…他這只“小蟲”不經意間飛過的地方,似乎都留下了微弱的振翅聲,引來了捕食者的注意。
吃完餛飩,付了錢,蘇鈺像往常一樣,低着頭,沿着熟悉的路線往回走。夜色漸濃,街巷兩側的燈火次第亮起,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回到那間僅有一床一桌一椅的鬥室,他關上門,插好門栓。沒有點燈,只借着窗外鄰家漏進的微弱光亮,走到床邊坐下。
他從懷中取出那枚從陸沉舟傷口敷料裏得到的、極小的黑色金屬片,又拿出吳伯後來給他的、從鬼哭原帶回的那枚稍大些的箭鏃殘片,在昏暗的光線下並排放在掌心。
質地、紋路、斷口…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大小不同,磨損程度不同。
這是同源之物。來自同一個地方,同一種工藝,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批人之手。
陸沉舟身上爲什麼會有這個?是當年風鳴谷伏擊時中的箭?還是…更早以前?他知不知道這箭頭背後的含義?
蘇鈺的指尖劃過殘片邊緣冰冷的符文,腦海中迅速閃過烏倫格描述的草原古老部族祭祀場景,還有吳伯提到的“夜梟”組織。如果這箭頭真的與某個隱秘的部族或組織有關,那麼陸沉舟卷入的,恐怕不僅僅是朝堂政爭,還有可能涉及更古老、更黑暗的勢力糾纏。
還有今日詔獄裏,那粒“意外”出現、又被陸沉舟以近乎不可能的方式藏起的暗紅色蠟丸…
蘇鈺閉上眼,回憶着當時每一個細節。蠟丸滾落的角度,自己“失手”的時機,陸沉舟指尖那微弱到極致的抽搐…看似巧合,銜接起來卻有一種近乎詭異的“順暢”。像是…一場心照不宣的、在絕境中完成的極簡默劇。
是誰導演了這一幕?江浸月?還是陸沉舟自己預留的後手?或者…是第三方,想通過這種方式傳遞什麼?
而他自己,在這場默劇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是無意被利用的工具,還是…被選中的傳遞者?
蘇鈺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靜,再無白日裏半分怯懦。他將兩枚殘片仔細收好,藏入貼身的暗袋。
不管是誰在布局,不管這潭水有多深,他已經身在局中。退,已無可能。唯有向前,撥開迷霧,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才能…在這險惡的漩渦中,尋得一線生機,甚至…達成那個隱秘的目的。
窗外傳來隱約的更鼓聲。夜深了。
蘇鈺和衣躺下,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呼吸平穩綿長,仿佛已然入睡。只是那雙在黑暗中依舊睜着的眼睛,映着窗外微光,亮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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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色下,西郊大雜院。
烏倫格盤腿坐在簡陋的土炕上,面前矮桌上攤着一張用炭筆在粗糙草紙上畫出的、極其簡略的京城局部地圖,上面標注了幾個地點:鶴年堂、積善坊、刑部詔獄大致方位、西郊大雜院,還有一個新畫的點——白天他“偶遇”賣炊餅吳老七的位置。
巴圖和哈森等幾個心腹圍坐一旁,臉色凝重。
“頭兒,那個賣炊餅的,嘴很緊。”巴圖低聲道,“我裝作打聽舊聞,旁敲側擊,他只說做小本生意,什麼都不知道。但我注意到,他攤子下面墊腳的磚頭,有一塊鬆動,邊緣有經常挪動的痕跡。”
“附近呢?”烏倫格問。
“我們的人在周圍盯了一天,”哈森接口,“那一片有幾個固定的眼生面孔,像是在保護,又像是在監視那個攤子。手法很老道,不像是尋常衙役或地痞。”
烏倫格用粗大的手指點了點地圖上吳老七的位置,又劃了一條線,連到不遠處的另一個標記——那是他們根據陸沉舟早年偶爾提及、以及自己打探綜合判斷出的,可能與江浸月某些隱秘活動相關的區域。
“這個賣炊餅的,不簡單。”烏倫格沉聲道,“他可能是某個勢力布下的釘子。江浸月…或者其他什麼人。”
“頭兒,咱們還要繼續接觸嗎?會不會打草驚蛇?”巴圖有些擔心。
烏倫格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暫時不要。我們初來乍到,底細不明,貿然深究,反而被動。”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光,“不過,這條線記下了。現在,有更緊要的事。”
他指了指地圖上詔獄的位置:“陸小子在裏面,情況不明。咱們得想辦法,至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傷到什麼程度。”
“詔獄守得太嚴,硬闖不可能。”哈森皺眉,“混進去也難,咱們這模樣口音,太扎眼。”
“不用進去。”烏倫格道,“從外面想辦法。太醫每日進出,藥材補給,獄卒換防…總有漏洞。巴圖,你帶兩個人,從明天開始,輪流在詔獄附近能觀察到進出的地方蹲着,記下所有進出的人、車馬、物品,尤其是太醫和送藥的人,他們的樣貌、舉止、路線、時間。”
“是。”
“哈森,你帶另一個人,去查京城裏那些專做黑市藥材、尤其是治療重傷和解毒藥材生意的鋪子、郎中、藥販子。重點查最近一個月,有沒有人大批量、或者反常地購買這類藥材,特別是…治療火毒煙嗆和嚴重外傷的。買家是誰,來源是哪裏。”
“明白。”
烏倫格看着地圖上那個代表詔獄的黑色標記,眼神沉沉。陸沉舟是他認可的兄弟,是草原漢子認下的恩人。他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中原人的牢獄裏,死得不明不白。
還有那箭頭殘片…黑山堡的秘密…端肅太子的舊事…
這一切,都像隱藏在濃霧後的猛獸,張着黑洞洞的嘴,等着吞噬所有靠近的人。
但他烏倫格,是在漠北風沙和刀口血泊裏滾出來的狼。越是危險,越要往前闖。爲了兄弟,也爲了…弄清楚那些可能威脅到草原安寧的陰謀。
他吹熄了油燈。雜院裏其他住戶早已睡下,一片寂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京城夜巡的梆子聲,和秋蟲最後的鳴叫。
黑暗中,烏倫格摸出懷裏的酒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劣酒燒灼着喉嚨,卻讓他混沌的頭腦更加清醒。
京城,這座繁華而冰冷的巨大牢籠。他來了,就不會空手而回。
無論如何,他要帶陸沉舟離開這裏。活着離開。
夜色,掩藏着無數蠢蠢欲動的謀劃,也吞噬着微弱卻執着的希望。東方天際,第一縷灰白還遠未到來。
晨光熹微,太醫院內卻已彌漫着一股不同尋常的緊繃氣息。蘇鈺如常踏入當值的院落,便察覺到幾道視線似有若無地掃過自己,帶着審視,又迅速移開。空氣裏除了藥香,還摻着一絲壓抑的躁動。
他低着頭,腳步不停,走向存放今日出診文書和藥箱的廂房。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刻意壓低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昨兒夜裏,詔獄那邊又鬧出動靜了!”
“什麼動靜?又是走水?”
“不是…說是,那陸將軍,好像…有點反應了!”
蘇鈺推門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如常推開。屋內兩個正在整理器具的低級醫士見他進來,立刻住了口,互相使了個眼色,低頭繼續做事,但那閃爍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已說明一切。
詔獄…陸沉舟有反應了?
蘇鈺心中微動,面上卻依舊平靜,甚至帶着點剛睡醒的懵懂,走到自己的位置,開始默默檢查今日要用的藥箱和物品。指尖拂過銀針包、藥膏罐、紗布卷…動作一絲不苟,仿佛外界的紛擾與他全無幹系。
但他能感覺到,那兩股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停留的時間比平日長了片刻。
就在這時,廂房門被猛地推開,劉太醫沉着一張臉走了進來,目光如電,在屋內掃視一圈,最後落在蘇鈺身上,眉頭擰得更緊。
“蘇鈺!”劉太醫聲音帶着慣常的不耐,卻又似乎多了點什麼,“今日你去詔獄,換藥時仔細些!若那陸沉舟有任何…異動,比如睜眼、出聲、肢體反應…無論多細微,立刻稟報,不得有誤!聽清楚沒有?”
“是…是,師傅,弟子明白。”蘇鈺連忙躬身,聲音細弱,帶着被驟然點名訓斥的惶恐。
劉太醫冷哼一聲,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終究沒再說什麼,轉身匆匆出去了,像是要去別處安排什麼。
屋內一時寂靜。那兩名醫士偷偷交換着眼神,又飛快地瞟了蘇鈺一眼,帶着同情,也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窺探。
蘇鈺垂着頭,慢慢整理着藥箱帶子,指尖有些發涼。
反應…異動…
是那粒蠟丸起了作用?還是陸沉舟憑借自身強悍的意志,在鬼門關前硬生生掙回了一絲清明?
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着,那潭死水,開始泛起危險的漣漪。而奉命去“仔細觀察”的他,無疑被推到了這漣漪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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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同一時刻,江浸月在內閣值房,也收到了來自不同渠道、內容卻驚人相似的消息。
一份來自詔獄內線的密報,字跡潦草匆忙:“寅時三刻,陸犯手指微動,眼皮似有顫動,值守獄卒報於郭奉。郭即刻親往查看,陸復昏迷,脈息仍弱。郭疑其或有知覺,嚴令封鎖消息,加派看守,並命太醫今日詳查。”
另一份,來自宮中眼線,透過層層宮牆傳遞出來:“陛下晨起聞報(來源不詳),言及詔獄陸某似有蘇醒跡象,沉吟良久,吩咐李順:‘告訴郭奉,仔細着辦。人,還不能死。但該問的,得問出來。’”
李順…又是這個看似圓滑、實則可能深不可測的司禮監太監。
江浸月將兩份密報放在一起,指尖冰涼。陸沉舟果然在恢復,哪怕只是一線生機。但這生機,引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更迫近的危險。郭奉會不遺餘力地撬開他的嘴,皇帝的態度曖昧中藏着冷酷的期待,而暗處那些真正的黑手,恐怕更會坐立不安,不惜再次冒險滅口。
他昨夜冒險遞入的蠟丸,或許起了一點作用,但也可能…將陸沉舟更快地推向風口浪尖。
不能再等了。他必須采取更直接的行動,至少,要確保陸沉舟在能夠開口說話之前,不會“意外”死去。
“備轎。”江浸月站起身,聲音冷冽,“去刑部。”
他不是以欽差或閣老的身份去幹涉審訊,那樣太過招搖,也易授人以柄。他有更正當的理由——奉旨“關切”要犯健康狀況,畢竟,皇帝說了“人還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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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衙門口,車馬稀疏。江浸月的青帷小轎落地時,守門的差役顯然吃了一驚,連忙飛跑進去通稟。不多時,刑部侍郎郭奉親自迎了出來,臉上堆着慣有的、略帶諂媚卻並不卑微的笑容。
“江閣老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郭奉拱手,眼神卻飛快地掠過江浸月身後的轎子和寥寥幾個隨從,“閣老今日前來,可是有公務吩咐?”
“郭侍郎多禮了。”江浸月神色平淡,語氣是一貫的疏離,“本官奉上諭,關切詔獄要犯陸沉舟傷情。聽聞昨夜似有反復,陛下掛心,特命本官前來看看,太醫診治如何,用藥可還妥當。畢竟,此人幹系重大,陛下…還不想他這麼快就沒了。”
他搬出“上諭”和“陛下掛心”,語氣自然,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郭奉臉上的笑容不變,眼底卻掠過一絲精光,連忙道:“原來如此。勞陛下和閣老記掛。下官已命太醫今日仔細診視,方才太醫來報,說陸犯脈象雖仍虛弱,但比昨日稍穩,暫無性命之虞。只是依舊昏迷,能否醒來…”他嘆了口氣,搖搖頭,“還需看天意。”
“嗯。”江浸月微微頷首,舉步便往衙門內走,“本官既來了,便隨郭侍郎一同去看看太醫如何診治理療,也好回稟陛下。”
郭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但面上依舊恭敬:“閣老親臨視察,下官自當陪同。只是詔獄污穢之地,恐污了閣老清貴…”
“無妨。”江浸月打斷他,腳步不停,“爲陛下分憂,何懼污穢。”
郭奉無法,只得側身引路,心中卻疑竇叢生。江浸月與陸沉舟是死對頭,滿朝皆知。昨夜他親送“恩典”,今日又來“關切”傷情…這做派,未免太過“盡責”。是真的只是奉旨行事,還是…另有圖謀?
兩人各懷心思,穿過刑部衙門森嚴的廳堂廊廡,朝着後院的詔獄入口走去。
就在他們即將踏入那扇通往地下世界的黑鐵大門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喧譁。
“郭大人!郭大人留步!”
一個穿着五城兵馬司服飾的軍官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手裏攥着一份文書,臉色惶急:“大人,西城門守軍急報!昨夜子時前後,有一隊約二十人的馬隊,持…持的是大同總兵府的過所文書,說是押送一批緊要軍械入京,要求連夜入城!守城官見文書齊全,印信無誤,便放行了。可方才大同那邊傳來緊急查詢,說他們近日並無軍械押送入京,那份過所文書…是僞造的!”
僞造軍械過所文書?二十人?大同總兵府?郭奉臉色一變。大同總兵…那可是陸沉舟在北境時的老上司之一,雖然陸沉舟出事後已與其劃清界限,但…
“人呢?那隊人馬現在何處?”郭奉厲聲問。
“入…入城後就分散了,守軍當時只核驗文書,未及詳查人數和去向…眼下…已不知所蹤!”軍官聲音發顫。
二十個訓練有素的軍士,持僞造的大同總兵府文書,混入了京城!在這個節骨眼上!
郭奉第一反應便是看向江浸月。江浸月臉上也適時露出凝重之色:“僞造軍中文書,擅闖京城…此事非同小可。郭侍郎,看來你刑部今日,有的忙了。”
郭奉心中警鈴大作。這隊神秘人馬,是沖着陸沉舟來的?還是…另有目的?如果是前者,他們是想劫獄?還是…滅口?無論是哪種,都意味着局勢正在失控!
他必須立刻調集人手,全城搜捕,同時加強詔獄守衛!
“閣老…”郭奉看向江浸月,語氣帶着請示,也藏着試探,“您看這…”
“郭侍郎職責所在,自當全力緝查。”江浸月語氣平靜,“至於詔獄這邊…既有太醫在,本官稍後自去查看便是。郭侍郎先去處理緊急軍務吧。”
郭奉此刻也顧不上細究江浸月的意圖了,那二十個潛入京城的危險分子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刀。他匆匆向江浸月告罪一聲,便帶着那報信的軍官,急急忙忙轉身離去,邊走邊厲聲下令調動兵馬司和刑部差役。
江浸月站在原地,看着郭奉匆忙離去的背影,又望了一眼那扇黑洞洞的詔獄大門,眸色深沉。
二十人…大同總兵府…僞造文書…是烏倫格的人?他們動作這麼快?還是…另有其人,想借着陸沉舟和北境的由頭,把水攪得更渾?
無論如何,郭奉被牽制住了。這給了他一個難得的、相對不受幹擾的窗口。
他沒有猶豫,對身後僅帶的一名心腹侍衛低聲道:“你留在此處,若有人問起,便說本官已隨郭侍郎入內查看。”說罷,他整了整衣袍,獨自一人,邁步踏入了詔獄那陰森的門洞。
甬道深邃,火把昏暗,潮溼冰冷的空氣裹挾着血腥和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兩側牢房裏偶爾傳來鎖鏈拖動或壓抑的呻吟,像地獄深處的回響。
江浸月目不斜視,步伐沉穩,徑直朝着最深處陸沉舟的囚室走去。緋色官袍在晦暗的光線下,像一道流動的血痕。
他能感覺到沿途獄卒投來的驚疑目光,但無人敢上前阻攔。郭奉方才的恭敬態度,以及他此刻展現出的、與這污穢之地格格不入的威儀,都形成了無形的屏障。
終於,他停在了那間熟悉的囚室門外。柵欄內,草席上的人影依舊蜷縮着,無聲無息。劉太醫和蘇鈺正在裏面,劉太醫眉頭緊鎖,再次爲陸沉舟診脈,蘇鈺則安靜地候在一旁,手裏捧着藥箱。
聽到腳步聲,劉太醫回頭,見到是江浸月,明顯愣了一下,連忙起身行禮:“下官參見江閣老。”
蘇鈺也跟着躬身,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江浸月微微抬手:“劉太醫不必多禮。本官奉旨,前來查看要犯傷情。如何?”
劉太醫忙道:“回閣老,脈象較昨日略穩,但依舊虛浮無力,昏迷不醒。外傷已按方處理,只是這內裏損耗和煙毒之害…非一時之功。”
江浸月目光落在陸沉舟身上。那張曾經剛毅英挺的臉,此刻瘦削灰敗,遍布傷痕,唇色青紫,胸口微弱的起伏幾乎看不見。唯有眉宇間那道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褶皺,還殘留着幾分昔日的倔強。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悶痛猝不及防。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劉太醫:“陛下有旨,此人幹系重大,需竭盡全力診治,務必…保住他的性命。所需藥材,無論多珍貴,盡管從太醫院支取,若有難處,可報於本官。”
“是,下官遵命。”劉太醫應道,心中卻暗暗叫苦。這差事真是棘手,治好了未必有功,治不好或人死了,恐怕還要擔責。
江浸月又轉向一直垂首不語的蘇鈺,語氣平淡:“這位便是蘇太醫?聽聞你於外傷急救頗有心得。陸沉舟傷勢沉重,你需用心協助劉太醫,仔細照料。”
蘇鈺似乎嚇了一跳,肩膀微縮,聲音細如蚊蚋:“是…下官…下官定當盡心竭力。”
江浸月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陸沉舟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看似平靜無波,深處卻翻涌着無人能見的驚濤駭浪。他想再靠近一步,想看清他臉上的每一道傷痕,想確認他是否真的還有生機…但最終,他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收緊,轉身。
“好生看顧。”留下這四個字,他不再停留,邁步離開了囚室。
直到那抹緋色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盡頭,囚室內凝滯的空氣才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劉太醫鬆了口氣,擦了擦額角的汗,低聲嘀咕:“這位閣老,還真是…”話沒說完,搖了搖頭,繼續查看陸沉舟的情況。
蘇鈺依舊低着頭,慢慢收拾着藥箱。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江浸月目光掃過時,他後背瞬間滲出的冷汗,以及…當江浸月的視線最終落在陸沉舟身上時,他捕捉到的那一絲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了分毫的…極其復雜的痛楚。
那不是政敵該有的眼神。
蘇鈺的指尖輕輕拂過藥箱冰冷的銅扣,眼底掠過一絲深思。
江浸月…陸沉舟…
這兩個看似勢不兩立的人之間,到底藏着怎樣的秘密?
而他,似乎在不經意間,窺見了這秘密冰山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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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走出詔獄,重見天日。秋日陽光有些刺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方才那短暫的一瞥,陸沉舟奄奄一息的模樣,像烙印般刻在眼底。
他必須做點什麼。立刻,馬上。
回到內閣值房,他迅速寫下一道手令,蓋上隨身小印,喚來侍衛:“立刻將此令送往北鎮撫司,調一隊可靠緹騎,便裝暗中守衛詔獄外圍,尤其是陸沉舟囚室對應地面的區域,晝夜輪值。若有任何異常人物試圖靠近或潛入,格殺勿論。記住,是暗中守衛,不得驚動刑部和宮裏的人。”
“是!”侍衛接過手令,遲疑道,“爺,北鎮撫司那邊…指揮使是郭奉的人,會不會…”
“馮指揮使欠我一個人情,他知道該怎麼做。”江浸月語氣篤定,“另外,通知我們在京畿大營的人,留意那二十個持僞造文書入京者的動向,但不要主動接觸,只需留意他們最終落腳點和接觸的人。還有,”他頓了頓,聲音更低,“讓莫老準備一些效果更強、但更隱秘的保命丹藥,想辦法…通過別的渠道,送到詔獄裏那個爲我們所用的人手上,讓他見機行事。”
一條條指令清晰冷靜地發出,像精密的齒輪開始轉動。他要爲陸沉舟構築一道盡可能堅固的屏障,在風暴徹底降臨之前。
侍衛領命而去。值房內重歸安靜。
江浸月獨自走到窗邊,望着皇城巍峨的宮闕。陽光在琉璃瓦上跳躍,一片金碧輝煌,卻照不進人心底的陰霾。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秋天,端肅太子握着他的手,氣息微弱卻堅定地說:“浸月,這朝堂,這天下,看似繁華穩固,內裏卻早已蛀空。有人貪權,有人謀私,有人…甚至不惜勾結外敵,戕害忠良,動搖國本。我怕是…等不到肅清寰宇的那一天了。你心思縝密,意志堅韌,雖出身文官,卻有不輸武將的膽魄。將來…若有可能,替我…看着點這江山,護着點…該護的人。”
那時他年少,只是緊緊回握太子冰涼的手,重重點頭,卻未必完全懂得這番話裏的重量和血色。
直到太子含冤而逝,直到他孤身踏上這條遍布荊棘的查證之路,直到…他遇見了陸沉舟。
陸沉舟身上,有太子曾贊賞過的、那些戍邊將士最寶貴的品質:忠誠,勇毅,純粹。他也像太子一樣,因爲這份品質,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須拔除的釘子。
護着他,查明真相,肅清奸佞…這不僅僅是爲了兌現對太子的承諾,似乎…也漸漸成了他江浸月自己無法割舍的執念。
哪怕這份執念,需要他以最冰冷的面目出現,需要他將那個人一次次推向更危險的境地,需要他們之間橫亙着看似無法逾越的仇恨與誤解。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抵住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陸沉舟,你再撐一撐。
等我。
等我揪出所有魑魅魍魎,等我…還你清白,也還這世間一個公道。
到那時…
江浸月沒有繼續想下去。有些念頭,現在去想,太過奢侈,也太過危險。
他收斂心神,重新坐回書案後,攤開一份新的公文。緋色官袍襯得他面色愈發蒼白,只有那雙低垂審閱文書的眼眸,深處燃燒着幽暗而執拗的火焰。
棋盤之上,殺機四伏。而他,已然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