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城的秋夜,風裏開始夾雜起真正的寒意。白日裏那二十名持僞造文書潛入者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表面平靜的朝野。五城兵馬司、刑部、甚至京營的部分人馬都被調動起來,在街巷間穿梭盤查,氣氛陡然緊張。尋常百姓雖不知具體緣由,卻也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來的壓抑,家家戶戶早早關門閉戶,連平日最熱鬧的夜市都蕭條了許多。

然而,在這片顯而易見的騷動之下,另一股更隱秘、更危險的暗流,也在悄然涌動。

城西,距離烏倫格等人落腳的大雜院隔了兩條街的一處廢棄車馬店後院。這裏比大雜院更加荒僻,斷壁殘垣間雜草叢生,幾間漏風的破屋勉強能遮風擋雨。此刻,其中一間稍顯完整的屋子裏,沒有點燈,只有窗外漏進的慘淡月光,勉強勾勒出幾個人影。

圍坐在一起的,不再是烏倫格和他的草原兄弟。而是四個穿着尋常布衣、卻眼神精悍、動作幹練的男子。他們圍着一張臨時用破木板搭成的矮桌,桌上攤着一張手繪的、比烏倫格那張詳細得多的京城部分區域地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炭筆標注了密密麻麻的符號和線路。

“頭兒傳信,‘貨’已確認在詔獄,但情況不妙,守衛比預計森嚴數倍,且有不明勢力暗中加碼。”坐在上首的一個中年男子低聲開口,他面龐普通,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手指點在地圖上詔獄的位置,“郭奉被假消息引開是好事,但那個江浸月突然介入,是個變數。此人深不可測,需格外留意。”

他對面一個面容冷峻的年輕男子接口:“鶴年堂那邊,沈鶴年老奸巨猾,沒露出什麼破綻。但我們的人昨夜潛入藥庫,找到了這個。”他拿出一小片被燒焦的、邊緣有撕裂痕跡的皮質殘片,上面隱約有字跡,“是從一本被匆忙焚毀的舊賬冊上殘留的,只能辨認出‘丙辰’、‘王’、‘離魂’幾個字,還有半個模糊的、像是某種私人印記的圖案。”

丙辰,王,離魂…又是這些關鍵詞。

中年男子接過皮質殘片,對着月光仔細看了看,眉頭緊鎖:“和‘夜梟’那邊傳來的部分信息對得上。沈鶴年果然知道些什麼,甚至可能…當年就是經手人之一。他在害怕,所以在銷毀證據。”

“頭兒的意思,”另一個身材矮壯、聲音沙啞的漢子道,“‘貨’必須盡快轉移或確認狀態。上面的耐心不多了,北邊…最近也不太平,風聲很緊。若‘貨’真折在這裏,或者落到了江浸月或者皇帝手裏,麻煩就大了。”

“怎麼轉移?”年輕男子反問,“詔獄現在是龍潭虎穴。硬搶是找死。下毒滅口…郭奉和江浸月都盯着,成功率低,且容易暴露我們。”

一直沉默的第四個人,是個看起來有些病弱、臉色蒼白的書生模樣的人,此刻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細弱卻清晰:“或許…不必我們親自動手。江浸月不是去看過了嗎?他似乎…不想陸沉舟死。”

中年男子看向他:“你想借刀殺人?還是…驅虎吞狼?”

“驅虎吞狼,也可渾水摸魚。”病弱書生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沒有溫度的笑意,“江浸月與陸沉舟是死敵,但他今日態度反常。陛下對陸沉舟的態度也曖昧。這裏面,有機可乘。我們可以…適當幫江浸月一把,讓他更‘順利’地‘保’住陸沉舟的命。只要陸沉舟活着,就有價值,就能繼續吸引各方目光,爲我們爭取時間和空間。同時,也可以利用江浸月的手,去查沈鶴年,查王守仁,查那些我們不方便直接觸碰的線。”

“風險呢?”矮壯漢子問。

“風險在於,江浸月此人,未必可控。他若察覺被利用,反噬會更凶猛。”病弱書生平靜道,“但眼下,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夜梟’那邊催得急,北境的‘客人’也到了京城,局勢瞬息萬變。必須讓水更渾,才能摸到我們想要的魚。”

中年男子沉思良久,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終停在代表詔獄的標記上,用力一點:“就按你說的辦。但務必小心,與江浸月那邊的‘接觸’要極其間接,絕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同時,盯緊烏倫格那夥漠北人,還有…宮裏出來的動靜。我總覺得,李順那個閹狗,最近活躍得有點過頭了。”

“明白。”

四人又低聲商議了一些細節,隨後如同出現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分散離開,消失在廢棄車馬店的各個方向,融入濃重的夜色裏。破屋重歸寂靜,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他們口中的“頭兒”,自然不是烏倫格。他們隸屬另一個更加隱秘、層級更高、目標也更爲晦澀不明的組織。他們的任務,似乎也與陸沉舟、與端肅太子舊案、與那神秘的箭頭符文息息相關,但立場和目的,卻籠罩在更深沉的迷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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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司禮監值房。

燭火通明,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份特有的、屬於宦官機構的陰冷氣息。李順沒有像往常一樣臉上堆着笑,而是微微佝僂着背,垂手立在紫檀木大案前。案後坐着一位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白無須、看不出具體年紀的大太監,正慢條斯理地用一把小巧的金剪刀,修剪着一盆名貴蘭草的枯葉。

這便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真正執掌內廷權柄、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外朝決策的人物。

“陛下今日,似是有些心緒不寧。”馮保的聲音不高,帶着一種長期身居高位養成的、特有的平緩腔調,“可是爲了詔獄裏那個姓陸的武夫?”

“回幹爹,”李順的聲音比平日更恭敬小心,“陛下確實問了幾句,倒不是多關切那陸沉舟的死活,只是…似乎對江閣老今日親往詔獄‘探視’,有些…玩味。”

剪刀輕輕剪下一片枯黃的葉尖,發出細微的咔嚓聲。

“江浸月…”馮保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聽不出喜怒,“這個年輕人,是個人物。心思深,手段硬,對陛下也忠心。只是…有時候,忠心太過,心思太深,也未必是好事。尤其是…當他心裏還裝着別的舊主的時候。”

李順屏住呼吸,不敢接話。端肅太子…那是宮裏的禁忌。馮保是當今陛下潛邸時的老人,對那位早逝的太子,態度向來微妙。

“陸沉舟是端肅太子當年頗爲賞識的將領,雖然那時職位不高。”馮保放下剪刀,拿起雪白的絲帕擦了擦手,動作優雅,“江浸月呢,當年也在東宮待過,雖然時間不長,只是個不起眼的伴讀。你說…這世上,真有那麼多巧合嗎?”

李順額頭滲出細汗:“幹爹明鑑,奴婢愚鈍…”

“陛下讓江浸月去送‘恩典’,又默許他去‘關切’,這裏面…既有帝王心術,怕也有些…試探的意思。”馮保緩緩道,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試探江浸月對舊事還記得多少,對陸沉舟這個‘舊太子賞識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態度。也試探…朝中還有哪些人,會對陸沉舟的事反應過度。”

他抬眼,看向李順:“郭奉那邊,查那二十個僞造文書入京的人,有什麼進展?”

“回幹爹,尚無確切消息。那夥人進了城就像泥牛入海,分散消失了。五城兵馬司和刑部的人正在全力搜捕,但…京城這麼大,藏幾個人容易。”李順回道,“不過,下面有人回報,西郊積善坊一帶,最近似乎有些生面孔在活動,不像是尋常百姓或商販,倒像是…江湖人,或者…軍中退下來的好手。”

“西郊…積善坊…”馮保沉吟片刻,“那裏魚龍混雜,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告訴郭奉,重點查那一帶。還有,詔獄的守衛,再加一倍。陛下說了,陸沉舟還不能死。在陛下問出他想知道的東西之前,誰也不能動他。”

“是。”李順應下,遲疑了一下,又道,“幹爹,還有一事…太醫院那個新來的蘇鈺蘇太醫,今日隨劉太醫去了詔獄。江閣老還特意問了他一句。這個蘇鈺…奴婢總覺得,有些過於…安靜了。”

“蘇鈺?”馮保似乎想了一下才記起這個人,“一個剛入太醫院、膽小怯懦的年輕太醫?江浸月問他做什麼?”

“奴婢不知。只是覺得…有些蹊蹺。要不要…奴婢派人去查查他的底細?”

馮保擺了擺手:“不必小題大做。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太醫罷了。江浸月或許只是隨口一問。眼下要緊的是看好詔獄,盯緊江浸月和郭奉,還有…查清那二十個人的來歷和目的。陛下雖然沒說,但咱家估摸着…那夥人,恐怕和北境,和陸沉舟當年那些舊部,脫不了幹系。若是讓這些人鬧出什麼劫獄或者滅口的勾當,咱們司禮監的臉,可就沒處擱了。”

“奴婢明白!定當盡心竭力!”李順連忙躬身。

“去吧。”馮保重新拿起剪刀,繼續修剪蘭草,仿佛剛才的對話只是閒談。

李順倒退着出了值房,直到走出很遠,才直起腰,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馮保的話看似平淡,卻字字敲在他心上。陛下在試探,馮保在觀望,江浸月心思難測,郭奉急於立功,還有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危險分子…這京城,已然成了一鍋即將沸騰的滾油。

而他李順,不過是這油鍋裏一片身不由己的葉子。但即便是一片葉子,也要找準方向,才能不被炸得粉身碎骨。

他眯了眯眼,眼中閃過一絲與平日那圓滑笑容截然不同的陰冷光芒。或許…那個看似怯懦的蘇太醫,未必就真的無足輕重。在這盤棋裏,任何一顆不起眼的棋子,都可能在某些時候,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夜色更深,皇城的宮牆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吞噬了所有的光線和聲響,也掩蓋了無數正在滋生蔓延的陰謀與算計。各方的觸角都在延伸,試探,碰撞。風暴的中心——詔獄深處那個昏迷不醒的人,依舊無聲無息,卻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着越來越多的目光,也牽引着越來越危險的暗流,向他匯聚。

而此刻,在距離京城千裏之遙的漠北,另一場風暴,似乎也在醞釀。一封來自草原深處、用古老密文寫就的信函,正由最迅捷的鷹隼攜帶,穿過凜冽的寒風與無邊的夜色,朝着中原的方向,疾飛而來。信上的內容,或許將給本就撲朔迷離的局勢,帶來另一個翻天覆地的變數。

詔獄的死寂,被一陣由遠及近、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打破。不是獄卒日常巡查那種節奏,更像是…鐐銬拖過石板,混雜着虛弱軀體被勉強拖行的摩擦聲。

甬道盡頭,火光搖曳處,兩個膀大腰圓的獄卒,半架半拖着一個新囚犯走了過來。那囚犯穿着破爛不堪、沾滿泥污血跡的囚衣,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頭發披散,遮住了大半張臉,裸露在外的手腕腳踝被粗糙的鐵鐐磨得皮開肉綻,新傷疊着舊傷。他低垂着頭,似乎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像一袋被抽去了骨頭的破布。

獄卒粗暴地將他推進陸沉舟隔壁那間空置許久的囚室,鐵門哐當一聲關上,落鎖。獄卒罵罵咧咧地走了,腳步聲漸遠。

新囚犯癱倒在冰冷的草席上,半晌沒有動靜。過了許久,他才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點點挪動身體,靠坐在與陸沉舟囚室相隔的那面石牆下。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帶着肺葉破風箱般的嗬嗬雜音。

陸沉舟的意識依舊在黑暗與光怪的碎片中沉浮。隔壁的動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微弱而斷續的回響。鐐銬聲,喘息聲,還有…一種極其細微的、指甲刮擦石壁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成節奏,卻固執地重復着。

起初,陸沉舟混沌的腦子無法處理這些雜音。但隨着那刮擦聲持續,某個深藏的意識角落,似乎被觸動了。那聲音…很輕,很緩,刮三下,停一停,再刮兩下,又停…不像是無意識的動作,倒像是…某種極其簡陋、卻帶着特定含義的叩擊?

他艱難地集中殘存的精神力,試圖捕捉那微弱的聲音信號。刮,刮,刮…停。刮,刮…停。

不是軍中的通用暗碼。更簡單,更原始,像是…邊塞某些最底層戍卒、或者長期與外界隔絕的探子,用來傳遞最簡單信息的土辦法。代表…“危險”?“警惕”?還是…“自己人”?

陸沉舟的手指,在身側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想回應,卻連彎曲手指的力氣都幾乎喪失。只能竭力維持着一線清醒,去聽,去辨別。

隔壁的刮擦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壓抑到極致的、痛苦的咳嗽聲,悶在喉嚨裏,像要把內髒都咳出來。咳嗽間隙,那囚犯似乎用氣音,極其含糊地吐出了幾個字,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帶着濃重的北地口音:“…風…鳴…谷…”

風鳴谷!

陸沉舟的心髒猛地一縮,牽扯着胸口的傷,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幾乎暈厥。但他死死咬住牙關,舌尖抵住上顎,嚐到了血腥味,才勉強維持住那一絲清明。

風鳴谷…這個人也知道風鳴谷?他是誰?是當年的幸存者?還是…別的什麼人?爲什麼會被關到這裏?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安排?

無數的疑問炸開,陸沉舟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幾分。隔壁的咳嗽聲漸漸平息下去,只剩下虛弱至極的喘息。刮擦聲沒有再響起。

但就這短短片刻的異常,已經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投進了陸沉舟沉寂如死水的心湖。風鳴谷的冤屈,同袍的血債,自己被陷害的真相…這些支撐他苟延殘喘至今的執念,被這三個字再次點燃。

他必須活下去。必須弄清楚。

這個念頭,比莫老頭的藥,比江浸月那含義不明的蠟丸,比任何外力的刺激,都更強烈地燒灼着他瀕臨渙散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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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在竹幽齋中枯坐至深夜。桌上攤開的,不再是公文,而是幾張看似毫無關聯的紙條和密報碎片。有關於王守仁(玄青子)在積善坊活動的零散記錄,有李順近期不同尋常的幾次“偶遇”和傳話,有烏倫格手下在城西活動的痕跡匯總,還有…那封剛剛以最快速度送達的、來自江南的密信。

密信內容讓他心驚。派去江南深入調查王守仁祖籍和“玄青子”更早行蹤的人,在一個瀕死的、曾爲王守仁老家守墓多年的老仆口中,撬出了一句驚人之語:“少爺…少爺他不是病…是被人逼着喝了…喝了宮裏送來的‘安神湯’…才瘋的…後來…後來就跑了…說要去京城…找…找公道…”

安神湯…宮裏…逼瘋…

王守仁的“瘋病”和離開太醫院,果然不是自然疾病!是有人用藥物害他!而害他的人,來自宮裏!他跑去京城,是想找“公道”…是爲端肅太子?還是爲他自己?

如果王守仁是受害者,是知情者,那麼他留下的筆記,他暗中收集“離魂蔓”,他化名“玄青子”隱匿行蹤…這一切都說得通了!他在躲避追殺,也在試圖留下證據,或者…尋找反擊的機會!

而害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當年在端肅太子藥中做手腳的同一夥人!王守仁作爲經手太醫之一,要麼是被迫協助,要麼是事後察覺真相,因此遭了毒手!

江浸月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蔓延全身。對手的狠毒與縝密,遠超他的預估。爲了掩蓋真相,他們不惜對太醫下手,甚至可能…當年太子的“急病”,根本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毒殺!

那陸沉舟呢?他在風鳴谷的遭遇,他兵符的丟失,他如今被構陷下獄…是不是也是這同一張黑手在幕後操縱?因爲他們懷疑陸沉舟知道了什麼?或者,陸沉舟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們的一種威脅?

線索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從不同方向鑽出,吐着信子,最終都指向皇宮深處那片最幽暗的陰影。

李順…馮保…甚至…陛下?

江浸月不敢再想下去。這個念頭太過大逆不道,也太過危險。但種種跡象,卻又讓他無法不產生懷疑。皇帝對陸沉舟曖昧的態度,對舊事諱莫如深的試探,李順反常的活躍,馮保莫測高深的話語…

如果…如果連皇帝都牽涉其中,或者至少是默許了某些事情…那他江浸月所做的一切,豈不是在與整個皇權爲敵?

這個認知讓他指尖冰涼,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力。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那股恐懼便被更強烈的憤怒和決絕取代。端肅太子的冤屈,陸沉舟的無辜受難,王守仁的被逼瘋,還有北境三萬將士埋骨風鳴谷的慘劇…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血淋淋的人命和冤魂!

如果皇權腐朽至此,如果真相被權力如此踐踏…那他江浸月,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將這膿瘡挑破,讓陽光照進去!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他需要更清晰的證據,更需要…保護好還活着的人。

陸沉舟是關鍵的突破口,也是對手急於除掉的目標。詔獄現在看似鐵桶,但對方既然能對王守仁下手,能在詔獄放火,能安排二十個持僞造文書的人潛入京城…就一定有辦法再次對陸沉舟不利。郭奉靠不住,宮裏的屏障更可能是催命符。

他必須動用最後,也最危險的那步棋了。

江浸月走到書架前,挪開最底層一個看似固定的沉重青銅鎮紙,下面露出一個極淺的凹槽,裏面躺着一枚非金非玉、顏色暗沉的古樸令牌,只有半個巴掌大小,上面刻着繁復的雲紋和一個小小的、幾乎看不清的篆字“影”。

這是“影衛”的調令。一支獨立於朝廷所有編制之外、直接聽命於已故端肅太子、後由太子臨終前秘密交托給他的絕對力量。人數極少,但每一個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擅長潛伏、護衛、刺殺、情報。這是他最後的底牌,也是他最不願動用的力量。因爲一旦動用,就意味着他江浸月與端肅太子的關系,可能再也無法隱藏。

但眼下,顧不得了。

他拿起令牌,貼身藏好。然後,提筆,用特殊的藥水,在一張看似普通的白紙上寫下幾行字。字跡遇空氣迅速變淡消失。他將紙卷起,塞入一個細小的銅管。

“來人。”他低聲喚道。

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仿佛一直就在那裏。

“將此令,送到‘老地方’,交給‘寅’。”江浸月將銅管遞出,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告訴他,啓動‘丙辰’計劃第三預案。目標:詔獄,甲字重囚,陸沉舟。任務:不惜一切代價,確保其生命安全,直至我親自下令解除。必要時…可清除一切潛在威脅。”

“是。”黑影接過銅管,沒有多餘一個字,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門外。

江浸月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動用影衛,是險招,也是絕招。勢必會驚動暗中窺伺的各方,甚至可能引來皇帝更深的猜忌。但…他別無選擇。

他不能失去陸沉舟。不僅僅因爲他是關鍵證人,更因爲…那是陸沉舟。是他在這個冰冷黑暗的棋局中,唯一能感知到的一絲…屬於活人的、熾熱的溫度。

哪怕那溫度,如今已微弱如風中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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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蘇鈺的鬥室。

他並未入睡,而是盤膝坐在床上,呼吸綿長而深,正在運轉一套極爲隱秘的內息法門。這是吳伯傳授的,不僅能強身健體,更能最大限度地收斂氣息,模擬出近乎“龜息”的狀態,用於僞裝或危急時刻保命。

忽然,他耳廓微動,極其細微的破空聲從窗外傳來。不是風聲,是某種極輕的物體被投擲進來。

他瞬間收功,睜眼,動作輕捷如貓,閃到窗邊。窗外空無一人,只有夜風吹動枯枝。他低頭,看見窗櫺縫隙裏,夾着一枚極小、卷成筒狀的紙捻。

取下,展開。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是用一種他熟悉的密文寫成:“寅初,詔獄,甲字囚室,有變。見機行事,護‘貨’周全。‘梟’。”

梟…是吳伯背後那個神秘組織的代號。他們果然也在密切關注詔獄,而且似乎…收到了某種預警,寅時(凌晨三點到五點)詔獄會有變故!目標直指甲字囚室——陸沉舟的囚室!

“護‘貨’周全”…“貨”指的就是陸沉舟?

蘇鈺瞳孔微縮。吳伯的組織,目的究竟是什麼?他們也要保陸沉舟?爲什麼?陸沉舟對他們而言,又是什麼?

來不及細想。寅初…時間很緊了。他必須立刻做出決斷。

是繼續僞裝,置身事外,等待吳伯的進一步指示?還是…冒險介入?

蘇鈺的目光落在手中那枚黑色箭鏃殘片上。陸沉舟身上的秘密,可能關乎一個巨大的陰謀,也可能…與他一直在尋找的某個真相有關。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白日裏,江浸月看向陸沉舟時,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的眼神。那不是敵人該有的眼神。那裏面藏着的沉重與痛楚,他看得懂。

或許,陸沉舟活着,揭開真相,對很多人來說,都至關重要。

也包括…他自己。

蘇鈺深吸一口氣,迅速換上一身便於行動的深色緊身衣,將必要的藥物、銀針、還有幾樣小巧卻致命的防身之物貼身藏好。最後,他對着銅鏡,手指在臉上幾處穴位快速按壓揉捏,骨骼發出極輕微的咯咯聲,臉部的輪廓竟然發生了細微的改變,少了幾分清秀怯懦,多了幾分冷硬堅毅。這是更高明的易容術,只能短時間維持,且極爲耗費心神。

做完這一切,他吹熄油燈,推開後窗,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葉子,悄無聲息地翻了出去,融入濃重的夜色,朝着詔獄的方向,疾掠而去。

與此同時,西郊大雜院,烏倫格也猛地從淺眠中驚醒。一種野獸般的直覺讓他感到不安。他起身,走到窗邊,望向詔獄所在的方向。夜色深沉,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總覺得,那裏正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在發生。

“巴圖,哈森!”他低喝一聲。

兩個手下立刻醒來,警惕地望向他。

“不對勁。”烏倫格沉聲道,“抄家夥,去詔獄附近看看。記住,不要靠近,只在外圍觀察。若有異動…見機行事。”

“是!”

三人迅速裝備好簡易的武器,同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大雜院。

而在那間廢棄的車馬店裏,那四個神秘人也收到了類似的預警信息。病弱書生看着手中剛剛燃盡的符紙灰燼,臉色凝重:“‘影’動了。江浸月果然還有後手。寅初…看來今晚,詔獄不會太平。”

中年男子眼中閃過厲色:“按第二套方案。我們的人,配合‘影’的行動,但目標不是劫人或殺人。制造混亂,吸引注意力,掩護…另一組人,去鶴年堂,拿我們想要的東西。”

“是!”

各方人馬,懷着不同的目的,在這深秋的寒夜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從不同方向,向着詔獄這個巨大的漩渦中心,悄然匯聚。

一場圍繞着陸沉舟性命的暗夜廝殺,即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拉開帷幕。而漩渦中心的陸沉舟,對此依舊一無所知,只是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艱難地對抗着死亡,也捕捉着隔壁囚室那斷斷續續、含義不明的刮擦聲。

風,更急了。吹過皇城高聳的屋脊,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寅初,萬籟俱寂。連秋蟲都仿佛噤了聲,唯有詔獄高牆內,火把燃燒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巡夜兵丁單調重復的梆子響,襯得這夜愈發死寂深沉。

陸沉舟在斷續的刮擦聲中保持着最後一線清醒。隔壁那囚犯似乎耗盡了力氣,刮擦聲已許久未響,只剩下越來越微弱、卻始終吊着一口氣的喘息。那喘息聲本身,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堅持,一種不甘就此沉淪的微弱抗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裏,陸沉舟的耳朵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幾乎與風聲融爲一體的異響——從囚室頂部,那處用來通風換氣、只有巴掌大小、覆着厚重鐵網的氣窗方向傳來。

不是風。是金屬與石頭摩擦的、極其克制的沙沙聲。

有人!

陸沉舟的心驟然提起,全身殘存的力量瞬間繃緊,連帶着傷口劇痛襲來,他卻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氣窗上。

沙沙聲停了片刻。隨後,氣窗邊緣那鏽死的鐵網,竟被一股巧力從外部緩緩撬開了一道縫隙!縫隙極小,僅能容一根細管或薄片通過。

一根纖細的、中空的蘆葦杆,悄無聲息地從縫隙中探了進來,一端垂落,懸在陸沉舟頭部上方尺許處。

緊接着,一股極淡、近乎無味的輕煙,從蘆葦杆中緩緩逸出,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見,迅速在狹小的囚室內彌漫開來。

迷煙!還是毒煙?

陸沉舟屏住呼吸,但重傷之下,氣息本就微弱不暢,仍不免吸入了一絲。那煙氣入喉,帶來一股奇異的清涼感,非但沒有眩暈或窒息,反而讓昏沉的頭腦爲之一醒,胸肺間火辣辣的灼痛似乎也減輕了些許。

不是要命的毒煙!是…某種提神醒腦、甚至可能帶着治療效果的藥物?

就在他驚疑不定之際,氣窗外傳來一個壓得極低、幾乎辨不出男女老幼、卻異常清晰的嗓音,用只有他能勉強聽清的微弱氣聲說道:

“陸將軍,聽好,你只有一次機會。”

“風鳴谷非胡騎之過。黑山堡,丙辰秋,有人以軍械、地圖,換胡人承諾‘截殺陸部’。交易者,腰間佩‘雙魚戲珠’玉珏,左頰有痣,操京畿口音,自稱‘趙先生’。”

“箭頭符文,乃草原‘天狼部’祭器標記。該部二十年前因內亂分裂,一部西遷,一部…疑似投靠中原某權貴,爲其處理‘溼活’。”

“王守仁未死,化名‘玄青子’,握有東宮‘寧神散’真方及部分往來密信。現藏身…咳…”

話未說完,外面似乎傳來極輕微的、衣袂掠風的聲響,那聲音戛然而止。蘆葦杆迅速被抽回,鐵網被以更快速度恢復原位。一切重歸寂靜,仿佛剛才只是一場幻覺。

但陸沉舟知道不是。那幾句話,像驚雷一樣在他腦中炸開,震得他神魂俱顫!

風鳴谷是陰謀!黑山堡是交易地點!交易者特征!箭頭來歷!王守仁活着!還掌握關鍵證據!

信息量巨大,且每一條都指向一個令人膽寒的陰謀核心!這絕不是臨時編造的謊言!

是誰?誰能知道得如此詳盡?又是誰,冒着天大的風險,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是江浸月安排的人?還是…別的勢力?

沒時間細想。就在那神秘聲音消失後不到十息,囚室外的甬道裏,突然傳來一聲極其短促、像是被硬生生扼斷在喉嚨裏的悶哼!緊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悶聲響,以及…利器破空、金鐵交擊的密集銳響!

打起來了!就在詔獄內部!離他的囚室極近!

慘叫,怒喝,兵器碰撞,肉體撞擊牆壁…混亂的聲音瞬間打破了死寂,如同油鍋裏潑進了冷水,轟然炸開!火光在甬道裏瘋狂搖曳,映照出凌亂廝殺的人影。

“有刺客!劫獄!”

“擋住他們!”

“保護要犯!”

獄卒的驚呼、守衛的怒吼、以及明顯不屬於詔獄體系的、更加凌厲狠辣的拼殺聲混雜在一起,將這深牢大獄變成了血腥的戰場。

陸沉舟躺在草席上,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門外光影亂晃,聽着近在咫尺的生死搏殺。每一次兵刃撞擊,每一聲慘叫,都讓他心頭緊縮。他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廝殺,目標很可能是自己——要麼殺,要麼救。

會是誰?

是那個“趙先生”背後的人,來滅口了?還是…傳信之人的同夥,在與滅口者交戰?又或者,是第三方勢力?

他下意識地,用盡力氣,將那只虛握着、裏面藏着蠟丸粉末的手,更緊地蜷縮起來,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江浸月那張冰冷的臉。

是你嗎?江浸月…

---

詔獄外的黑暗中,廝殺同樣在同步上演,且更加慘烈。

數道黑影如同鬼魅,從不同方向撲向詔獄高牆。他們的動作迅捷無聲,配合默契,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死士或殺手。然而,就在他們接近牆根陰影的刹那,另一些仿佛從地底冒出來的身影,以更刁鑽的角度截住了他們。

沒有呼喝,沒有叫陣。只有刀鋒割裂空氣的銳嘯,利刃入肉的悶響,以及骨骼斷裂的脆聲。鮮血在黑暗中潑灑,迅速被幹燥的土地吸收,只留下濃重的腥氣。

這是“影衛”與不明來歷殺手的正面碰撞。一方要潛入,一方要阻攔。招招致命,以快打快,以命搏命。

稍遠一些的街巷屋頂,烏倫格帶着巴圖、哈森伏在陰影裏,看着下方和詔獄圍牆附近那兩處幾乎同時爆發的激戰,臉色無比凝重。

“頭兒,不是一路人!”巴圖低聲道,“牆根那夥黑衣的,路子野,像是江湖上拿錢辦事的亡命徒,但身手極好。截住他們的那夥灰衣的…更可怕,像是軍隊裏出來的殺人機器,但又不完全像…我沒見過這種打法。”

烏倫格死死盯着詔獄大門的方向。那裏暫時還沒有動靜,但裏面的廝殺聲已經隱約傳了出來。“裏面也打起來了…媽的,這京城果然是個吃人的地方。陸小子到底惹了多少人?”

“頭兒,咱們…”哈森握緊了手中的彎刀。

“等。”烏倫格咬牙,“現在下去,就是活靶子。看準了,哪邊像是要沖進去救人,或者…殺陸小子,咱們就幫另一邊!”他的目標很簡單,混亂中,保住陸沉舟的命。

而在另一個方向的屋頂,蘇鈺(此刻已換了面容)如同一片真正的影子,緊貼屋脊,目光銳利如鷹,掃視着整個戰場。他看到了“影衛”與殺手的對決,也看到了烏倫格三人的潛伏。他的任務更明確——在混亂中,設法進入詔獄,確認陸沉舟的情況,並視情況提供保護或…執行吳伯可能傳來的新指令。

他注意到,在詔獄側面一處相對僻靜的圍牆下,激戰似乎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空隙——一名灰衣“影衛”剛解決掉對手,另一名殺手還未補上。而那裏的牆頭,似乎有個不易察覺的、供獄卒內部使用的小側門。

機會!

蘇鈺身形一動,像一道沒有重量的青煙,從屋頂飄落,落地無聲,迅疾無比地朝着那個空隙掠去。他的身法極其詭異,仿佛能預判黑暗中每一處障礙和光影變化,幾個起落,便已接近那處側門。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門環的瞬間,斜刺裏一道凌厲的刀光,無聲無息地斬向他的脖頸!刀勢狠辣刁鑽,帶着一股陰寒的死氣,顯然是潛伏已久的另一名殺手!

蘇鈺瞳孔驟縮,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致命一刀,同時右手一揚,幾點寒星激射而出,直取對方面門和咽喉!

那殺手反應極快,揮刀格擋,叮叮幾聲脆響,暗器被磕飛。但就這刹那的阻隔,蘇鈺已借力後翻,同時左手在腰間一抹,一道近乎透明的細絲閃電般彈出,不是攻向殺手,而是纏上了側門上方的石質門楣!

細絲繃緊,蘇鈺借力,身形如靈猿般向上躥起,竟是要直接翻越圍牆!

殺手顯然沒料到他會選擇硬闖高牆,刀勢略緩。就是這一緩,蘇鈺已單手扣住了牆頭邊緣,發力上翻!

“噗!”

一聲輕微的、利器入肉的聲響。

蘇鈺悶哼一聲,翻上牆頭的身形一個踉蹌。他的左小腿後方,赫然插着一支黝黑無光、僅有寸許長的袖箭!箭上顯然淬了毒,一股麻痹感瞬間沿着小腿蔓延開來。

他回頭,只見下方陰影中,那個殺手正冷冷地收起機簧,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獰笑。更遠處,另一名殺手也正撲來。

中計了!對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阻止任何人靠近或進入詔獄,尤其是這個側門!剛才的空隙,很可能是個誘餌!

蘇鈺當機立斷,強忍麻痹和劇痛,翻身落入牆內,同時反手一揮,將幾顆氣味刺鼻的丸藥擲向身後。丸藥落地炸開,冒出濃烈嗆人的黃煙,暫時遮蔽了視線。

他落地不穩,單膝跪地,迅速拔出腿上的毒箭,看了一眼箭頭發藍的色澤,心頭一沉。是見血封喉的劇毒!幸好他常年試藥,體內有一定抗性,且箭入不深。

他迅速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粒朱紅色的丹藥吞下,又取出金針,飛快地在腿部和心口附近扎了幾針,暫時壓制毒素擴散。做完這一切,他才抬頭打量牆內的環境。

這裏似乎是詔獄堆放雜物和刑具的後院角落,不遠處就是通往地下囚室的入口,此刻入口處人影晃動,兵刃相交之聲不絕於耳,顯然激戰正酣。

他必須盡快找到陸沉舟的囚室!

蘇鈺咬緊牙關,拖着中毒漸麻的傷腿,憑借着對詔獄內部結構的記憶(來自吳伯提供的簡圖),借着陰影和建築物的掩護,如同鬼魅般向着深處潛去。沿途偶爾遇到零星的獄卒或交戰雙方的人,都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或擊暈,或避開。

越靠近甲字囚室區域,廝殺越激烈。地上已躺倒了好幾具屍體,有獄卒,有黑衣殺手,也有灰衣的“影衛”。鮮血染紅了石板地面,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蘇鈺躲在一處拐角的陰影裏,望向甬道盡頭那間熟悉的囚室。鐵門緊閉,但門前的空地上,三名灰衣“影衛”正背靠囚室門,結成一個小型戰陣,死死抵擋着五名黑衣殺手的狂攻!

“影衛”雖人少,但個個身手高強,配合無間,守得滴水不漏。黑衣殺手人數占優,攻勢凶猛,招招奪命,卻一時也難以突破。

雙方顯然都打出了真火,下手毫不留情。刀刃碰撞的火星在昏暗的甬道裏不斷迸濺,映亮了一張張猙獰或冰冷的臉。

蘇鈺屏息觀察。他的目標是進入囚室,確認陸沉舟安危。但現在強行突破戰團,無異於找死。必須等待機會,或者…制造機會。

他目光掃過戰場,又看向囚室緊閉的鐵門。忽然,他注意到,囚室門上方,那處通風的氣窗鐵網…似乎有被撬動過的痕跡?結合剛才在外牆的遭遇和陸沉舟可能得到的信息傳遞…

一個大膽的計劃瞬間在他腦中成型。

他悄悄從懷中取出一個更小的皮囊,裏面裝着的是吳伯給他的、爲數不多的“醉仙散”——一種能通過空氣迅速擴散、令吸入者短時間內四肢酸軟、內力遲滯的強效迷藥,但對意識清醒度影響不大。

他將皮囊口對準甬道方向,用一根極細的吹管,運足內力,猛地一吹!

一小蓬近乎無形的粉末,借着甬道內氣流和打鬥帶起的風,悄無聲息地向着激戰中的八人飄去。

“影衛”和殺手們正全神貫注於生死搏殺,誰也沒注意到這細微的異樣。粉末隨風沾上皮膚,吸入鼻端…

最先察覺不對的是“影衛”首領,他感到手臂揮刀時忽然一陣乏力,內力運轉也滯澀了半分!他臉色一變,厲喝道:“小心!有毒!”

然而已經晚了。雙方幾乎同時感到力氣迅速流失,招式變得綿軟遲滯。原本激烈的廝殺,瞬間變成了慢動作般的笨拙對抗。

就是現在!

蘇鈺強提一口氣,忍着腿上的麻痹和毒素帶來的暈眩,如同離弦之箭般從陰影中沖出!他沒有攻擊任何人,目標直指囚室鐵門!

一名離門最近、中毒較輕的黑衣殺手見狀,怒吼一聲,揮刀阻攔。蘇鈺不閃不避,左手一揚,又是一把夾雜着石灰的毒粉撲面撒去,逼得對方急忙閉眼後退。同時,他右手已摸到門邊,指尖寒光一閃,一根特制的、帶着復雜鉤齒的纖細鐵籤已插入鎖孔,極快地震動撥弄!

喀噠。

一聲輕響,在此時嘈雜卻已變緩的廝殺聲中,幾乎微不可聞。

鐵門,開了。

蘇鈺閃身而入,反手就要關門。

“攔住他!”黑衣殺手頭目目眥欲裂,拼着中毒加深,一刀逼退面前的“影衛”,合身撲向即將關閉的鐵門!

“休想!”“影衛”首領也同時爆發,劍光如練,直刺殺手頭目後心,迫其回防。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蘇鈺已徹底沒入門內,鐵門在殺手頭目的指尖觸及前,“哐”一聲緊緊閉合,落鎖聲再次響起——這次是從裏面鎖上的。

囚室內外,瞬間被一道鐵門隔絕成兩個世界。

門外,是中毒後動作遲緩、卻依舊殺意沸騰的雙方在狹窄甬道裏繼續着慘烈而怪異的纏鬥。

門內,蘇鈺背靠鐵門,劇烈喘息,左腿的麻痹已蔓延到大腿,毒素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他勉強站定,目光急切地掃向囚室內部。

草席上,陸沉舟依舊躺着,但那雙原本緊閉的眼睛,此刻卻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正死死地、帶着難以置信的震驚和銳利如刀的審視,盯向突然闖入的、這個面容陌生、眼神卻隱約給他一絲熟悉感的“不速之客”。

四目相對。

囚室內,一片死寂。只有兩人粗重不均的呼吸聲,和門外隱約傳來的、變調了的廝殺聲。

蘇鈺看着陸沉舟眼中那簇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焰,心中一定。至少,人還清醒着,甚至…比預料中狀態更好一些。

他強忍不適,壓低聲音,語速極快:“陸將軍,沒時間解釋。想活命,信我。外面兩撥人,一撥要殺你,一撥…暫時保你。但都靠不住。你必須立刻離開這裏!”

陸沉舟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有喉間嗬嗬的響動。但他的眼神,死死鎖住蘇鈺,帶着詢問,也帶着一種瀕死野獸般的戒備和…一絲極難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期盼。

蘇鈺不再猶豫,迅速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一粒碧瑩瑩、散發着清冽藥香的丹丸:“這是‘九轉還魂丹’,能暫時激發潛能,壓制傷勢劇毒一個時辰。但一個時辰後,反噬極重,你可能…會直接油盡燈枯。吃不吃,你自己選。”

他將丹丸遞到陸沉舟唇邊。

陸沉舟的目光,從丹丸移到蘇鈺臉上,又看向他不斷滲血、顏色發黑的左小腿。那雙眼睛裏,激烈的情緒翻涌——懷疑,掙扎,求生的本能,以及…對眼前這個神秘人那莫名熟悉感的探究。

最終,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然後,用盡殘存的力氣,微微張開了嘴。

蘇鈺將丹丸送入他口中,又迅速取下水囊,小心地喂了他一點水,助他咽下。

丹藥入腹,一股灼熱的氣流迅速化開,涌向四肢百骸。陸沉舟灰敗的臉上迅速涌起一陣不正常的潮紅,緊閉的牙關鬆開,發出一聲痛苦卻暢快的悶哼。原本連手指都無法動彈的身體,竟然恢復了些許力氣,雖然依舊劇痛鑽心,但至少…能勉強控制肢體了。

他掙扎着,用手臂撐起上半身,看向蘇鈺,嘶啞着吐出幾個字:“你…是誰?爲…什麼?”

蘇鈺沒有回答,而是迅速從藥箱(他一直隨身帶着簡易藥箱)裏取出幹淨的布條和金瘡藥,開始處理自己腿上的傷口,動作快而穩。“想活命,就別問。有力氣了就起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鐵門擋不了多久,無論哪邊贏了,下一個目標都是這間囚室。”

他快速包扎好自己,又檢查了一下陸沉舟身上幾處最要緊的傷口,簡單地加固了包扎。然後,他走到囚室那面與隔壁相隔的石牆下,側耳聽了聽——隔壁只有一片死寂,那個曾發出刮擦聲的囚犯,似乎已經沒了聲息。

蘇鈺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但很快隱去。他回身,攙扶起搖搖晃晃、幾乎站不穩的陸沉舟。

“走哪裏?”陸沉舟靠着他,喘息着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牆角那處氣窗。方才的信息,就是從哪裏來的。

“不走那裏。”蘇鈺搖頭,語氣斬釘截鐵,“那是死路。外面肯定有埋伏。”他攙着陸沉舟,走向囚室最裏面、堆放着一些黴爛稻草和破瓦罐的角落。

“這裏?”陸沉舟疑惑。

蘇鈺沒說話,騰出一只手,在牆角一塊看似與其他無異的青磚上,以特定順序和力道,按了五下。

輕微的機括轉動聲響起。牆角地面,一塊約兩只見方的石板,竟然緩緩向內凹陷,然後向一側滑開,露出下面一個黑漆漆的、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洞口,一股陳年塵土和陰冷潮溼的氣息撲面而來。

陸沉舟瞳孔收縮!詔獄囚室之下,竟有密道?!這…連他都不知道!

“快下去!”蘇鈺催促,不由分說,幾乎是半抱半推地將陸沉舟塞進洞口,然後自己也緊跟着鑽入,反手在洞壁某處一按。

上方的石板無聲地滑回原位,嚴絲合縫。囚室內,只剩下打翻的水囊和凌亂的草席,仿佛從未有人來過。唯有空氣中尚未散盡的、混雜着血腥和“醉仙散”的古怪氣味,以及門外漸漸微弱下去的廝殺聲,證明着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虛幻。

密道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坡道陡峭向下,腳下溼滑。蘇鈺攙扶着陸沉舟,兩人幾乎是用爬的,在絕對的黑暗和寂靜中,艱難地向下挪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息,也許有一炷香時間。前方隱約傳來細微的水聲,空氣也更加潮溼陰冷。

終於,腳下變成了平坦的石面。蘇鈺停下,摸索着點燃了一小截隨身攜帶的、經過特殊處理、幾乎無煙也無明顯光亮的蠟燭頭。

昏黃如豆的光暈,勉強照亮了周圍。這是一條狹窄的地下甬道,一側是粗糙的石壁,另一側…竟是一條緩緩流淌的地下暗河!河水漆黑,無聲無息,散發着寒氣。

“這是…京城地下暗河支流的一部分。”蘇鈺低聲解釋,聲音在密閉空間裏帶着回響,“早年修建皇城和詔獄時,工匠留下的逃生通道之一,知道的人極少,且大部分入口早已被封死或遺忘。這條,是…有人多年前告訴我的。”

他沒有說“有人”是誰。陸沉舟也沒有問。兩人都筋疲力盡,一個重傷初醒、靠虎狼之藥強撐,一個身中劇毒、左腿漸失知覺,能走到這裏,已近乎奇跡。

蘇鈺辨認了一下方向,攙扶着陸沉舟,沿着暗河邊緣,向着下遊,更深沉的黑暗中,蹣跚而行。

身後,詔獄內的廝殺聲已徹底聽不見。只有暗河汩汩的水流聲,和兩人沉重艱難的呼吸與腳步聲,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世界裏,孤獨地回響。

前方是未知的黑暗與危險,身後是必殺的絕境。

但至少此刻,他們還活着,還在移動。

這就夠了。

陸沉舟靠在蘇鈺並不寬闊、甚至有些單薄的肩膀上,感受着對方身體傳來的微顫(是毒發?還是竭力支撐?),鼻端嗅到的不再是詔獄的腐臭和血腥,而是地下河水的溼冷氣息,以及…蘇鈺身上那股極淡的、混合着藥味和另一種難以言喻的冷香。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漠北最冷的一個冬夜,他帶着小隊巡哨迷路,瀕臨凍死時,也是一個看似瘦弱的後勤小兵,將他從雪堆裏挖出來,用單薄的身體硬是背着他,在暴風雪中走了半夜,找到了營地。那時,那小兵身上,似乎也有這麼一股…類似藥草、卻又不同的清冽氣息。

會是…同一個人嗎?

這個念頭荒謬而強烈。

還有江浸月…那張冰冷的臉,那粒含義不明的蠟丸,那些指向真相的只言片語…

無數的疑問、線索、面孔在腦海中翻騰沖撞,伴隨着丹藥帶來的熾熱與身體深處傳來的、更加尖銳的痛楚和虛弱感。

陸沉舟閉上眼,又強迫自己睜開。不能睡,不能暈。

他必須活着出去。

把風鳴谷的真相,把黑山堡的交易,把“趙先生”的嘴臉,把天狼部的陰謀,把王守仁的證據…把所有這一切,都大白於天下!

還有…問清楚江浸月,到底…是敵是友?

問清楚身邊這個神秘的蘇鈺…究竟是誰?

地下暗河,不知流向何方。但兩條在絕境中意外交匯的性命,卻在這至暗的水道裏,掙扎着,向着未知的、或許有一線光明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前行。

詔獄內的混亂漸漸平息。灰衣“影衛”最終以付出兩人重傷的代價,全殲了五名黑衣殺手。但當他們強行破開甲字囚室鐵門時,裏面早已空無一人,只留下打鬥的痕跡和一絲尚未散盡的、奇異的藥味。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過不同渠道,傳到了不同人的耳中。

江浸月接到“影衛”首領“寅”的密報時,正在御書房外等候皇帝召見。看到“目標失蹤,疑似通過未知密道轉移,現場有第三方介入痕跡”的字樣時,他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陷掌心,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心悸與…難以言喻的擔憂。

陸沉舟…你去了哪裏?是生…是死?

皇帝接到李順的稟報時,正在批閱奏章。聽到“詔獄遇襲,陸沉舟失蹤”的消息,筆尖一頓,一滴朱砂滴落在奏章上,緩緩暈開,像一滴血。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道:“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還有…查清楚,是誰這麼迫不及待。”

郭奉得知消息時,剛處理完那二十個“潛入者”的線索(一無所獲),驚怒交加,險些吐血。在他的地盤上,重犯居然在嚴密看守下不翼而飛!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更是天大的失職!他立刻下令全城戒嚴,大肆搜捕,同時心裏將江浸月、以及所有可能與此事有關的人罵了千萬遍。

烏倫格在遠處看到詔獄恢復平靜,卻始終不見陸沉舟被帶出或任何明確消息,心知事情有變,果斷帶着手下撤離,重新隱匿起來,同時發動所有能用的關系,打聽陸沉舟的下落。

廢棄車馬店裏的四人組,也很快收到了“目標脫離掌控,去向不明”的消息。病弱書生看着手中再次燃盡的符紙,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密道…‘影衛’…還有那個突然出現的、醫術高超的‘蘇太醫’…江浸月,你到底還藏了多少後手?陸沉舟…你又會被帶到哪裏去?”

京城的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悄然變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夜襲,一個神秘失蹤的重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已不僅僅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各方勢力都被卷入其中,猜忌、恐慌、憤怒、算計…在晨光即將到來之際,瘋狂滋長。

而引發這一切的兩人,此刻正相互扶持着,在無人知曉的地下黑暗中,向着渺茫的生機,艱難跋涉。

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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