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時已是深夜。
我拖着行李箱回到出租屋,甚至來不及開燈,便徑直撲向書桌。手指因急切而微微顫抖,從貼身內袋中取出那只紫檀木盒——裏面躺着三頁《解厄篇》殘頁,是我用命換來的希望。
燈下,古銅色的紙頁泛着幽光。我將它們在桌上小心翼翼鋪開,三頁殘頁邊緣的紋路竟隱隱呼應,像破碎的鏡面等待着拼合。
深吸一口氣,我逐字辨認那些古老篆文。
第一頁,雪山所得,記載“以金生水,滋木枯”之理——金氣銳利,可劈開困局,激發水行生機,從而滋養我因邪術過度損耗的木系本源。邏輯清晰,可行。
第二頁,雲家所贈,詳述“五行輪轉,生生不息”之陣——需集齊對應五行的五種天材地寶,布成循環大陣,緩慢修復生機。雖艱難,但有路可循。
我的心跳加速,指尖移向第三頁。
然後,呼吸停滯了。
那一頁上的文字很少,卻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眼底:
“解厄之極,在於置換。”
“以命換命,因果可銷。”
“需至親血脈,或摯愛同心,自願獻祭全部生機壽元,以己身承接‘缺一門’全部反噬,施術者方可徹底解脫。”
“此法一旦啓動,不可逆。獻祭者必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慎之,慎之。”
房間裏突然安靜得可怕。
我能聽見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聽見窗外遙遠街道上車流模糊的嗡鳴,聽見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一下一下地跳動——像在倒數着什麼。
至親血脈?我沒有。父母早逝,爺爺也已不在。
摯愛同心……
岑子墨的臉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她站在七星燈陣旁蒼白卻堅定的臉;她在雪山上舉着冰鎬擋在我身前的模樣;她偷偷取出家傳木心時顫抖的指尖;她說“傾盡所有,我也願意”時眼裏那團灼人的火。
“自願獻祭全部生機壽元”。
我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動作太大,帶倒了桌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聲音清脆刺耳,水漬在殘頁邊緣洇開,那些篆文在暈染的水痕中扭曲變形,像一張張譏諷的臉。
“哈……”我聽見自己喉嚨裏擠出一聲短促的幹笑,像破風箱漏氣的聲音,“這就是……解厄之法?”
用她的命,換我的命。
用那個唯一在我墜入深淵時伸手抓住我的人,用那個明明知道我用了卑劣手段去追求別人、卻依然選擇陪在我身邊的人,用那個在我只剩三個月壽命時依然說“我陪你”的人——
換我活下去?
我彎腰,手指插進頭發裏,用力到指根發白。胃裏翻攪着一種想要嘔吐的沖動,卻不是生理上的惡心,是某種更深的、從靈魂深處涌上來的反胃。
這算什麼希望?這算什麼救贖?
我千辛萬苦尋來的,原來是一把刀。一把要我親手捅進最愛之人心口的刀。
窗外的城市燈火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切出一小片冷白的光斑。我盯着那片光,忽然想起續命那夜的七星燈——也是這樣的青白色,清冷得像墳場的磷火。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續命,不該掙扎,不該去雪山,不該救雲萬山,不該拿到這三頁殘頁。我就該在九十天倒計時開始時,安靜地躺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讓生命自然地流幹,像一條終於遊到盡頭的魚。
至少那樣,不會把岑子墨卷進來。
至少那樣,我不會知道,原來活下去的代價,是讓她死。
我跌坐回椅子上,額頭頂着冰涼的桌面。皮膚下的骨頭在輕微打顫,像有什麼東西在內部崩裂。
三個月。九十天。我偷來的時間。
而現在我知道,這偷來的每一天,都在把我推向一個更殘忍的選擇:是讓她看着我死,還是我看着她爲我死?
手指無意識地摸向口袋,觸到一個柔軟的錦囊——雲想容繡的平安符。蘭花的紋路在指尖下微微凸起。我掏出它,握在掌心,又想起唐雨柔在餐廳裏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雲驚鴻塞給我盒子時狡黠的笑。
桃花?確實是桃花。可這些美好像一場盛大而殘酷的玩笑——在我終於學會珍惜的時候,在我終於看清誰才值得的時候,命運告訴我:你不配擁有。你想要活,就得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而我最珍貴的,是她。
不知過了多久,我重新抬起頭,目光落在散落的殘頁上。水漬已經幹了,紙頁微微起皺,但那些字依然清晰刺眼。
我伸出手,極其緩慢地、一張一張地將它們收攏,疊好,放回木盒。
“咔噠。”
盒蓋合上的聲音很輕,卻像某種終結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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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手機震動。銀行發來入賬通知——雲萬山承諾的一半資產,通過復雜的跨境信托,匯到了我名下。
數字很長。長到我盯着屏幕數了三遍,才確認沒有看錯小數點。
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財富。足以讓我擺脫窘迫、衣食無憂、甚至揮霍幾輩子的金錢。
而我看着那一串零,內心一片麻木的平靜。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煙火表演——絢麗,但傳不到溫度。
震撼嗎?有的。掙扎嗎?也有過。但此刻,那些情緒都被昨夜讀到的殘酷真相壓成了薄薄的一片,輕飄飄地浮在意識表層,碰一下就碎。
既然已成事實,矯情推拒沒有意義。錢只是工具,而我現在,確實需要工具。
一個念頭在那片麻木的灰燼中,掙扎着亮起微弱的火星:建一座洞府。
一個能安身立命、修行精進,將《造物天工》玄奧技藝付諸實踐的根基之地。續命成功不易,我需要一個穩固的“巢”,支撐自己繼續走下去——即使前路是更深的絕望,至少在墜落前,我得有個地方,把那些珍貴的東西安置好。
比如關於她的記憶。比如我這條偷來的、不知該如何處置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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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理想之地的過程花了數日。最終,在江南一處隱秘山谷,我停下了腳步。
此谷藏風聚氣,呈“玉帶環腰”之勢。一條清澈山澗蜿蜒而過,形成天然“曲水聚財”格局。谷地中央緩坡背靠雄渾青山,左右丘陵環抱,前方視野開闊,遠處河流如朱雀翔舞。
更難得的是,此地草木生機勃勃,地氣純淨充沛。在我炁感中,它像一塊未經雕琢的溫潤美玉,又像……一個安靜的懷抱。
也許,在這裏,我能暫時忘記那個殘酷的選擇。
買下地塊後,我並未急於動工。續命時光寶貴,每一步都需謹慎。依據《魯班書》“相地”“擇吉”篇章,我手持陰陽羅盤,花了一整月勘定山川走向、地脈節點、水氣流轉。
最終繪成的建築總圖,被我命名爲——“墨韻天工閣”。
名字裏有“墨”。岑子墨的墨。
動土那日,我選了黃道吉日“天德合”。日出東方時,我以魯班尺丈量四至邊界,用乾坤墨鬥彈下第一道基準線。
口中默誦“動土安神咒”時,晨風拂過山谷,帶着草木溼潤的氣息。我忽然想,如果她在這裏,會說什麼?
大概會安靜地站在我身邊,等我做完儀式,然後遞上一杯溫水,說:“慢慢來,不急。”
心口猝然一痛。
我閉了閉眼,將咒文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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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宅邸的布局,暗合“九宮八卦”與“五行相生”之理。我將所有心血傾注其中,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逃避那個無解的選擇。
主體建築位於“生門”之位,坐北朝南。每處比例都經魯班尺精密計算,落在“財”“義”“官”“本”吉字刻度上——盡管我知道,對我而言,“財”已無意義,“官”更非所求,“本”在哪裏,我早已迷失。
水系引繞,我將山澗引入宅院,設計成蜿蜒“S”形活水,最終匯入東南的“聚寶池”。池中種了蓮花,水木相生。將來蓮開了,她會喜歡嗎?
五行園林,東方植竹,西方設金屬雕塑,南方辟草坪置石燈,北方堆假山種鬆柏。五行流轉,生生不息——多麼諷刺,我最需要的“生”,卻要建立在另一個人的“死”上。
門戶我用百年桃木心材,門楣懸掛親手制作的“五行辟邪鏡”。門檻下埋設“七寶五谷”,鎮宅祈福。可鎮得住我內心的鬼嗎?
梁柱尺寸均落吉字。主梁上,我用朱砂金粉刻下“九龍護宅符”,梁木中間暗藏一段雷擊棗木——至陽之物,壓制陰邪。可我體內的“邪”,是人性深處最赤裸的自私,能壓得住嗎?
牆體夾層依九宮方位嵌入九塊和田玉籽料,布下小型“聚靈陣”。地面青石板下,地暖管道走向暗合“地氣升騰”脈絡。窗戶每扇都精心設計,確保納入“生旺之氣”。
我在用所有學到的、傳承的、領悟的技藝,打造一個完美的殼。好像只要這個殼足夠堅固,足夠精美,就能把裏面那個破碎的、肮髒的、不堪的自己藏好。
書房叫“靜心悟道閣”。我在這裏攤開《造物天工冊》,試圖尋找除了“以命換命”之外的其他可能。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夕陽將窗格影子拉得很長,像牢籠的柵欄。
臥室叫“安神養氣居”。床下暗藏“安神符”,可夜裏我依然頻繁驚醒,冷汗浸透睡衣。夢裏有時是七星燈熄滅,有時是岑子墨轉身走入一片白光,背影越來越淡。
修煉室是洞府核心,位於地脈節點之上。地面鋪着天然太極圖,牆壁內嵌五行寶石。我在這裏打坐,感受天地靈氣與續命陣生機交融,試圖喚醒系統小太初——它依然沉寂。
也許它早知道,解厄之法的真相。也許它在等我做出選擇。
茶室臨水,叫“和光同塵軒”。偶爾金教授來訪,我在這裏陪他喝茶。他問起洞府建設,我答得詳細,卻絕口不提殘頁內容。他看出我心事重重,但體貼地不問。
有些重量,只能自己扛。
防護是重中之重。外圍布下“八卦護宅大陣”,圍牆外種薔薇與竹林。主宅地下室設中樞法壇,供奉魯班尺、乾坤墨鬥、陰陽羅盤三件法器。
這是我續命後最後的堡壘,也是……也許將來囚禁自己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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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時近一年,墨韻天工閣終於落成。
它不金碧輝煌,而是一座充滿古韻、匠心與玄妙氣息的修行之所。每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蘊含魯班傳承的智慧,都與我的生機緊密相連。
黃昏時分,我獨自站在主宅二樓的露台上,望着山谷裏漸起的暮靄。
手裏握着手機,屏幕上是岑子墨昨天發來的消息:“洞府建得怎麼樣了?等你安頓好,我去看你。”
指尖懸在回復鍵上,久久沒有落下。
風從山谷深處吹來,帶着初秋的涼意。遠處,我引來的山澗在夕陽下閃着碎金般的光,潺潺水聲隱約可聞。
活水生生不息。生命本該如此。
而我低頭,看着掌心——那裏空無一物,卻仿佛已沾滿洗不淨的血腥。
“等我安頓好。”我輕聲重復她的話,然後按熄了屏幕。
黑暗吞沒了最後一點光。
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安頓好”了。
從讀懂第三頁殘頁的那一刻起,我就被永久地放逐在了選擇的荒野上——前方沒有路,只有兩座懸崖:一邊是她爲我死,一邊是我在她眼前死。
而我站在中間,腳下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崩塌。
洞府建成了。可我要這座完美的殼,有什麼用呢?
夜色徹底籠罩山谷時,我轉身走進屋內,沒有開燈。
黑暗中,紫檀木盒靜靜躺在書桌中央,像一口小小的、精致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