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厭能聞到蘇霖身上傳來的、極淡的冷香,混合着紙墨和草藥的氣息。
他能看到她睫毛投下的陰影隨着呼吸輕輕顫動,看到她因喝茶而微微溼潤、泛着健康光澤的唇瓣。
一種強烈的、近乎貪婪的渴望,在他心底無聲嘶吼。渴望靠近,渴望觸碰,渴望將眼前這縷光、這份溫暖、這種令人安心又悸動的親近感徹底占爲己有。
但他什麼都不能做。
只能靜靜地站在這裏,扮演着那個溫順、感恩、值得信賴的“林厭師弟”。
不知過了多久,蘇霖才仿佛從短暫的休憩中完全回過神來。
她放下茶盞,坐直身體,理了理衣袖,臉上那放鬆的倦意也隨之收斂了幾分,重新浮現出慣常的溫和與清晰。
“時辰不早了。”
她看向林厭,語氣比往常更添了幾分熟稔的隨意,“你也勞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這份結論,我明日再略作修飾便可呈報。”
“是,師姐也請早些安歇。”
林厭躬身,目光最後掠過她被燈光柔化的側臉,壓下心頭那絲不合時宜的悸動,轉身走向門口。
手指剛觸及冰涼的門環,蘇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比剛才更輕,卻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準確無誤地擊中了他。
“林厭。”
他身形一頓,緩緩回身。
蘇霖已從書案後走了出來,就站在幾步外。燈火在她月白的衣裙上流淌,讓她整個人仿佛籠着一層暖光。
她看着林厭,眼神清澈而專注,褪去了方才的疲憊,帶着一種審慎的斟酌。
“此間事了,你往後有何打算?”
她問得直接,卻並不咄咄逼人,更像是同輩間隨意的詢問,只是那目光裏的認真,讓人無法敷衍。
林厭心頭微緊,面上卻適時露出一絲茫然與思索:“弟子……未曾細想。只盼能繼續在百草園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安心修煉。”
蘇霖輕輕搖了搖頭,往前又走了一小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了不足三尺。
林厭甚至能更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獨特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你心性沉穩,處事周全,此次協助查案,更是顯出了膽識與細密。”
她的話語不疾不徐,卻字字清晰,敲在林厭心上,“以你之能,不應只局限在雜役院最底層的奔波勞碌裏。靈氣稀薄,事務繁雜,於修行終究是拖累。”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觀察林厭的反應。
“眼下有幾樁事,算是……我爲你思量的幾條路,你不妨聽聽。”
林厭屏住了呼吸,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其一,”蘇霖的聲音平穩而務實,“我可向百草園周師叔保舉,讓你正式協理東苑那幾片核心藥圃。雖仍是雜役職司,但地位不同,活計清簡,靈氣也更充裕,於你眼下修行最爲穩當直接。”
這是最穩妥的台階,讓他脫離最底層的泥沼。
“其二,”她語氣略微放緩,帶上了一絲更私人的意味,“修行之路,資源與指點不可或缺。我手中有些適合煉氣期固本培元、輔助沖關的丹藥,平日修煉若有疑難,也可隨時來尋我探討。這一點,無關乎你選擇哪條路,只要你願意精進,我自當盡力。”
這是不容拒絕的、超越公事的親近扶持,是她已然給予並將持續給予的“特權”。
林厭的心髒重重一跳。
這意味着,無論他表面選擇哪條路,與她的這份私密聯系都已經建立,且將延續下去。
蘇霖沒有給他太多消化時間,繼續說道,聲音裏多了一絲更遠的考量。
“其三,”她的目光變得悠遠了些,“內門流雲峰下,有一處名爲‘聽竹苑’的小藥園,環境清幽,靈氣遠勝外門百草園。苑主是我一位知交師妹。我可設法將你調往彼處。”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林厭臉上,帶着一種清晰的期許。
“聽竹苑雖仍屬雜役範疇,卻已是內門邊緣。更重要的是,流雲峰每隔三年,會從下屬各處雜役院、藥園中,遴選少數勤勉優異、心性可靠的雜役,擢爲‘侍道童子’。”
侍道童子!
林厭的呼吸驟然一窒。
他聽過這個名頭!
那是無數掙扎在底層的雜役眼中,近乎傳說般的存在!
雖無正式弟子名分,卻可長居內門邊緣,得享更優渥的資源,甚至有機會旁聽一些正式弟子都未必能輕易接觸的基礎講法!
這是一條雖然狹窄、卻真實存在的、通往更高層次的縫隙!
蘇霖看着他眼中驟然亮起又強行壓抑的光芒,知道他已經明白了其中的分量。
“侍道童子名額極少,競爭激烈,非有內門得力之人舉薦擔保不可。”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沉甸甸的承諾,“若你能在聽竹苑安心修行,展現出足夠的心性與潛力,屆時,我或可爲你爭取一個參選的資格。”
林厭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與冰冷的寒意同時從脊椎竄起,在胸腔裏激烈沖撞,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這許諾太重了!
重到他這個滿手血腥、內心污穢的冒牌貨,幾乎要承受不起!
狂喜、恐懼、荒謬感、一種扭曲的感激,還有更深沉的、對自己必將玷污這份純粹善意的厭惡,擰成一股復雜的洪流,沖擊着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怔怔地望着蘇霖,望着她清澈眼眸中那個顯得無比倉皇又渺小的自己。
蘇霖看着他這副模樣,只當他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遠超預期的前程沖擊得不知所措。
她非但沒有不滿,心中反而升起一絲憐惜。這少年,怕是從未敢對自己的人生有過這般奢望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向前又邁了極小的一步,幾乎要進入林厭觸手可及的範圍。
然後,她伸出手,不是攙扶,而是輕輕地、安撫般地,拍了拍林厭緊繃的肩膀。
溫熱的觸感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帶着她指尖的微力,和一絲不容錯辨的關懷。
“不必立刻回答,也不必覺得是負擔。”
她的聲音近在耳畔,柔和得像春夜的微風,“這幾條路,各有各的走法。百草園安穩,聽竹苑路遠卻前程可期。至於丹藥與指點,我說了,只要你需要,隨時都可以。”
她收回手,退後半步,拉開了那令人心悸的近距離,目光依舊溫和地落在他臉上。
“回去好好想想。選哪一條,或者暫時哪條都不選,繼續留在原處,都好。我只是覺得……以你的心性能力,當有更廣闊的天地。莫要……辜負了自己。”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很輕,卻像一把柔軟的錘子,狠狠砸在了林厭心上最不堪的地方。
他猛地低下頭,再也無法承受那清澈目光的注視,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要在那光芒下徹底融化、暴露出內裏所有的肮髒與醜陋。
巨大的愧疚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想要抓住這束光的沖動,讓他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他撩起衣袍,膝蓋一彎,就要跪下。
“師姐……厚恩……弟子、弟子萬死難報……”
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了他的肘彎,止住了他下跪的趨勢。蘇霖的力道不大,卻異常堅定。
“不必行此大禮。”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溫和,“我說了,這是你應得的。好好修行,珍惜光陰,走穩腳下的路,便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林厭被迫抬起頭,咫尺之間,是她清晰的臉龐,明亮的眼眸在燈火下如同浸在水中的黑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狼狽又激動的倒影。
那目光裏沒有施舍,沒有居高臨下,只有純粹的期許和信任。
這信任,比任何利刃都更讓他感到刺痛和……惶恐。
他幾乎是狼狽地、用力地掙脫了她的扶持,踉蹌着後退一步,深深一揖到底,將整張臉都埋了下去,聲音嘶啞顫抖:
“弟子……明白了!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師姐今日之言!”
說完,他不敢再看蘇霖,也不敢等她回應,幾乎是轉身奪路而逃,倉促地拉開靜室的門,閃身出去,又反手將門輕輕卻迅速地掩上。
砰。
一聲輕響,隔絕了兩個世界。
門外是冰冷漆黑的走廊,門內是溫暖明亮的燈光,和那個剛剛給予他沉重未來與溫柔一擊的女子。
林厭背靠着冰涼厚重的門板,在絕對的黑暗中劇烈地喘息。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血液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冰涼的麻木。
他抬手死死按住心口,那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被掏空了一個大洞,冷熱交織,空虛與飽脹感詭異並存。
三條路……不,是一條比一條更誘人、更光明、也更需要他用無數謊言去填充的階梯。尤其是最後那條……聽竹苑,侍道童子……
他配嗎?
一個靠吞噬同門血氣修煉邪功、雙手沾滿無辜者鮮血、內心早已在黑暗與算計中腐爛的怪物,配得上這樣一步步被托舉着、走向光明的坦途嗎?
懷裏的白玉令牌和那包藥糖,此刻像燒紅的炭塊,燙得他皮肉生疼。那溫暖,那清甜,都變成了最鋒利的嘲諷。
光太亮了。
亮得他無所遁形。
亮得他……感到滅頂的恐懼。
可這恐懼深處,卻又滋生出一股更加強大、更加扭曲的渴望——抓住它!
無論如何,抓住這束光!
哪怕用最肮髒的手段,最完美的僞裝,也要爬上去,站到能配得上這束光的位置!
然後……將她,連同她所代表的光明與潔淨,一起拖下來,或者,牢牢鎖在自己身邊,成爲只屬於他的光。
這個念頭如同毒藤,一旦生出,便瘋狂蔓延,瞬間絞殺了他心頭那點可憐的惶恐與自厭。
他緩緩直起身,在黑暗中一點點挺直脊背。臉上所有因激動、愧疚、恐懼而生的表情,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與死寂。
只有眼底最深處,一點猩紅的幽光,如同蟄伏的獸瞳,在無人得見的黑暗裏,閃爍了一下。
他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袍,撫平每一處褶皺,動作緩慢而精確。
然後,邁開腳步,走入前方濃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中。腳步聲平穩輕悄,落地無聲,如同最擅長在陰影中潛行的獵手。
靜室內,蘇霖獨自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方才林厭倉皇離去、此刻已然緊閉的門扉上。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少年身上那股幹淨的、帶着陽光和草木碎屑的氣息,以及他最後掙脫時,衣袖拂過帶來的細微氣流。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方才托住他肘彎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着少年臂膀緊繃而微涼的觸感,和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震動。
良久,她才幾不可聞地輕輕籲出一口氣,搖了搖頭,似乎想甩開什麼莫名的思緒。走回書案後,重新坐下。
案頭,燈火將那份墨跡已幹的結論卷宗映照得一片暖黃。
她並沒有立刻開始潤色,而是單手支頤,另一只手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輕輕劃動。
眸光落在跳躍的燈焰上,有些出神。
那孩子……方才的反應,着實大了些。是驚喜過度,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選擇壓得慌了神?
但願……自己這番安排,沒有給他太多壓力。只是,看他平日沉穩,心性堅韌,當能明白其中輕重。
百草園安穩,聽竹苑雖遠卻前程可期……至於那些丹藥與指點,本就是應有之義。
她眼前浮現出少年平日溫順勤勉的模樣,在百草園侍弄藥草時的專注,整理卷宗時的一絲不苟,還有……遇襲後強作鎮定卻依舊蒼白的臉。
或許,給他一條更清晰的路,一份更實在的期許,能讓他更快地從那場驚嚇中走出來,也更堅定地向道之心。
燈光搖曳,將她獨自沉思的側影,和唇角那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極柔的弧度,靜靜地投映在身後的牆壁上。
夜色,在門扉內外,各自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