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的“意外”,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雜役院底層漾開幾圈微瀾,很快便沉寂下去。
對林厭而言,這次“幹淨”的收獲帶來的,遠不止丹田內那團灰黑氣旋的壯大和反噬的暫時平息。
更重要的是一種方法論的確認,一種扭曲的“心安”。
看,他甚至不必親自揮刀。
他只是……沒有提醒那塊鬆動的石頭,只是“恰好”沒拉住。
是山路的錯,是青苔的錯,是命運的錯。
他雙手幹幹淨淨,心靈也仿佛可以因此獲得片刻的安寧——一種建立在自我欺騙上的、脆弱的安寧。
這種“心安”讓他在蘇霖面前,少了幾分最初那種源自肮髒秘密的緊繃和躲閃。
他開始意識到,若想長久地汲取她身上那令人貪戀又刺痛的光,他不能總是一副陰鬱怯懦、難以接近的模樣。
他需要更主動,需要練習,練習如何成爲一個能站在光裏、至少看起來像那麼回事的人。
他開始觀察。
觀察那些普通的雜役弟子是如何交談、如何微笑、如何在師長面前恭敬又不失朝氣,甚至觀察他們之間那種簡單而鮮活的打鬧。
這些曾經被他視爲無聊或聒噪的行爲,如今成了他需要模仿的課業。
第一次嚐試是笨拙的。
在去膳堂的路上,遇到一個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同門,他努力牽動嘴角,試圖做出一個點頭致意的表情,結果卻顯得僵硬又古怪,對方愣了一下,匆匆回禮後快步走開,留下林厭在原地,指尖冰涼。
但他沒有放棄。
就像他曾經一遍遍練習血玉簡中那些邪異的運勁法門一樣,他現在開始練習微笑的弧度,練習眼神的溫度,練習說話時聲調裏那一點恰到好處的、屬於年輕人的輕快。
他在無人的後山對着溪水練習,在石屋的黑暗中對着牆壁練習。
他將蘇霖作爲假想中的觀衆,想象着她清澈目光的注視,調整着自己的每一分表情和姿態。
這過程詭異而分裂。
一面是夜裏地窖中吸收血氣時那冰冷非人的飢渴與饜足,一面是白日裏對着虛空練習“像個好人”的僵硬表演。
兩者在他體內沖撞,卻奇異地達到某種平衡——黑暗給予他力量和僞裝的底氣,而僞裝的目標又暫時遏制着黑暗向更深處失控滑落。
他需要機會,將練習成果應用到蘇霖面前。
機會很快來了。
宗門發布了一項不算困難的外圍巡查任務,獎勵是少量的貢獻點和幾塊下品靈石。
這種任務通常由幾名雜役弟子結伴完成。
林厭看到了名單上有蘇霖的名字——作爲內門弟子,她偶爾會帶隊或協助一些外門任務,既是歷練,也是職責。
他幾乎沒有猶豫,去執事堂報了名。
出發那日清晨,天氣晴好。
林厭換上了一身漿洗得最幹淨的灰布弟子服,仔細束好頭發,確保自己看上去精神而整潔。
他提前到了集合點,看到蘇霖已經在那裏,正低頭查看任務玉簡。晨光灑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整個人像是會發光。
“蘇師姐。”
他走上前,聲音平穩,臉上帶着練習過多次的、略顯靦腆但足夠清晰的微笑。
蘇霖抬起頭,看到他,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也露出溫和的笑意:“林厭師弟?你也接了這任務?”
“是,想歷練一番,賺些貢獻點。”
林厭答道,語氣自然,甚至帶了一點恰到好處的、對任務的期待。
他站在蘇霖身側稍後的位置,既不過分靠近顯得唐突,也沒有像以往那樣躲得遠遠的。
陸陸續續又有幾名雜役弟子到來,都是煉氣二三層的樣子,彼此相識,低聲交談着。
林厭安靜地站在蘇霖身邊,沒有參與那些閒聊,但也不再是過去那種完全遊離在外的陰沉模樣。
當蘇霖簡單講解任務內容和路線時,他聽得很專注,偶爾還會提出一兩個謹慎的問題,顯示他的用心。
蘇霖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變化。
行進途中,她特意放慢腳步,與他並行。
“你看上去氣色好了些。”
她語氣隨意,像是隨口一提。
林厭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笑容未變,甚至更自然了些:“許是近日想通了些修煉上的關節,睡得踏實了些。還要多謝師姐之前的點撥和……那些安神糕點。”
他適時地提起舊事,語氣真誠,眼裏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感激。
蘇霖笑了笑,沒再多問,轉而說起沿途一些靈草的特性和宗門附近的趣聞。
林厭認真地聽着,不時點頭附和,偶爾也會根據自己之前翻閱雜書看到的內容,謹慎地接上一兩句。
他的話語依然不多,但不再是沉默的石頭,而像是一塊稍稍被打磨、開始顯露出些許溫潤的玉。
同行的其他弟子起初對這個沉默寡言的“林厭”參與任務有些意外,但見他態度端正,又與蘇霖師姐似乎相熟,便也漸漸不再過多關注他。
林厭樂於如此,他只需要在蘇霖面前維持住這個“稍有好轉、努力向上”的形象即可。
任務本身很簡單,巡查一片毗鄰凡人村鎮的宗門外圍林地,驅趕可能滋擾村民的低階妖獸,查看是否有異常靈力波動。
過程很順利,只遇到幾只未入品的草食性小獸,輕易便驅散了。
變故發生在返程途中。
一名叫趙虎的雜役弟子,性子比較跳脫,爲了炫耀自己新學的“御風術”,試圖躍過一條不算窄的溪澗。結果靈力操控不穩,腳下打滑,整個人驚叫着從三四丈高的溪邊石坡上摔了下去!
“小心!”
“趙虎!”
驚呼聲中,衆人急忙沖到坡邊。
只見趙虎摔在坡底亂石灘上,抱着左腿痛苦地呻吟,臉色慘白。
他的左小腿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彎曲着,鮮血很快浸透了褲管,顯然是骨折了,可能還伴有尖銳石塊造成的撕裂傷。
“別亂動!”
蘇霖立刻躍下石坡,蹲在趙虎身邊,指尖泛起柔和的白光,探查他的傷勢,同時迅速從儲物袋中取出止血散和繃帶。
“脛骨骨折,傷口很深,需要立刻固定止血,帶回宗門救治。”
其他幾名弟子也慌忙滑下坡,圍在一旁,臉上寫滿了驚慌和後怕。
有人手忙腳亂地想幫忙,卻不知從何下手。
林厭是最後一個走到坡邊的。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切地沖下去,而是站在坡沿,居高臨下地看着下面混亂的一幕。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趙虎腿上那猙獰的傷口和汩汩涌出的鮮血上。
那鮮紅的顏色,在陽光下有些刺眼。
一股熟悉的、輕微的悸動從丹田傳來,灰黑氣旋似乎對那新鮮的生命力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共鳴。但他立刻壓下了這不該有的反應。
然後,他的目光移開,落在了趙虎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那上面混雜着恐懼、疼痛和對自己冒失行爲的懊悔。
最後,他的目光掃過蘇霖專注而焦急的側臉,以及周圍那幾個驚慌失措的同門。
一種奇異的感覺浮上心頭。
不是同情,不是焦急,甚至不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而是一種……抽離般的觀察。
仿佛眼前的一切,痛苦、鮮血、慌亂、救助,都只是一場與他無關的戲劇。他能清晰地分析出趙虎受傷的角度和力道,能估算出失血量,能判斷出蘇霖處理手法的優劣。
他甚至注意到,趙虎流出的血,顏色比阿土的要鮮亮一些,或許是因爲年輕,或許是因爲是修士,氣血更旺?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讓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就在這時,下面一個弟子抬頭喊道:“林厭!別愣着啊!快下來幫忙!我們需要樹枝固定他的腿!”
林厭恍然回神。
他迅速滑下石坡,臉上已經換上了與其他人相似的、帶着關切和緊張的神情。
“來了。”
他應道,聲音有些緊,但足夠清晰。
他按照蘇霖的指示,去旁邊樹林尋找合適粗細的樹枝作爲夾板。
他的動作很快,很穩,挑選的樹枝筆直堅韌。在幫着蘇霖固定趙虎傷腿時,他的手法甚至顯得有些過於“熟練”和“冷靜”,按壓止血、捆綁繃帶的動作有條不紊,與周圍其他人的慌亂形成對比。
蘇霖在忙碌中抬頭看了他一眼。林厭正低着頭,專注地配合她捆綁夾板,側臉線條在緊張的工作中顯得有些冷硬,但眼神是認真的。
蘇霖心中那絲因他最初站在坡上“發愣”而產生的微妙異樣感,似乎被眼前這“可靠”的表現沖淡了一些。
也許他只是反應慢了半拍,或者被嚇到了?
固定好傷腿,簡單止血後,衆人制作了一個簡易擔架,輪流抬着趙虎,加速返回宗門。氣氛凝重,沒人再說話。
回到宗門,將趙虎送往醫堂後,任務才算結束。衆人各自散去,心有餘悸。
林厭獨自回到石屋。
關上門,他背靠着冰涼的石壁,緩緩吐出一口氣。
今天,他在蘇霖面前的表現,應該算合格吧?
他主動接任務,態度積極,交談自然,甚至在意外發生時“及時”參與了救助。
他練習的那些“開朗”、“溫潤”,似乎有了用武之地。
他能感覺到,蘇霖看他的眼神,比之前多了幾分緩和,甚至有一絲贊許?
這讓他心底泛起一絲微弱的、扭曲的滿足感。
看,他也可以站在光下,也可以像個“正常”的師弟。
但隨即,趙虎摔下石坡時,他站在坡頂那一瞬間的抽離與“觀察”,清晰地回溯到腦海。
那種對鮮血和痛苦近乎本能的“分析”態度,那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感……
那不是“林厭師弟”該有的反應。
那是藏在“林厭師弟”這層皮囊之下的、那個依靠吞噬血氣修煉的怪物,不經意間探出的觸角。
他抬起手,看着這雙剛剛幫忙包扎過傷口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着趙虎血液的溫熱觸感,以及捆綁繃帶時的力道記憶。
他救人了。
或者說,幫忙救人了。
但這並沒有讓他感到絲毫“善”的溫暖,反而讓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內心的空洞與異常。
他幫忙,更像是在完成“林厭師弟”這個角色必須完成的一個動作,是爲了維持僞裝,而非出於任何同情或道義。
那縷光,他練習着去靠近、去反射的光,似乎並沒能真正照亮他內心的黑暗,只是讓他學會了如何在光下更好地隱藏影子。
而第一次,那影子在他自己都沒能完全控制的瞬間,泄露了一絲非人的氣息。盡管細微,盡管可能被忽略,但它確實存在過。
就像光與影的練習,才剛剛開始,而陰影的部分,遠比光明更難駕馭。
林厭走到水盆邊,慢慢洗手。水很涼。
他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張努力練習後已能做出溫和表情的臉,眼底深處,卻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沉澱,變得更加幽暗,更加……堅固。
他知道,阿土不會是最後一個。
趙虎今天的血,只是一個意外的小小刺激。
他真正的“飢渴”,需要更有計劃的“進食”來滿足。
而在那之前,他必須把“光下的練習”,做得更加完美無瑕。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