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從何而來?此番現身,又所爲何求?”
問題如同冰冷的箭矢,穿透寂靜,直直釘入蘇挽挽的心髒。
她捏着那張寫滿惡毒揣測的劾奏抄錄,指尖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月光下,謝硯臨的臉龐半明半暗,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絲毫情緒,只有純粹的、不容回避的探究。
逃不掉了。
她不能再躲在那些幼稚的簡筆畫和模糊的提示後面。朝堂上的刀光劍影已經透過這扇門,逼到了她的眼前。那些指控,那些“異光”、“奇物”的描述,幾乎將她的存在剖開了一半。
撒謊?編造一個完美的來歷?她毫不懷疑,以他的智慧和多疑,任何謊言都會在瞬間被拆穿,那將徹底摧毀這來之不易的、脆弱的信任。
坦誠?說出那驚世駭俗的真相——她來自千年之後?他會信嗎?會不會立刻將她視爲妖孽,徹底斬斷這絲聯系?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她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謝硯臨靜靜地等待着,沒有催促,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耐。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壓力。
蘇挽挽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刺得她生疼。她抬起頭,迎上他那審視的目光,聲音因爲緊張而微微發顫,卻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堅定:
“我……來自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遠到……超乎你的想象。我們那裏……沒有皇帝,沒有翰林院,也沒有……這樣的衣服。”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運動服,又指了指他身上的青色常服。
謝硯臨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但沒有打斷她。
“我出現在這裏,純粹是……意外。”她繼續說着,語速很慢,努力尋找着能讓對方理解的詞匯,“我住的地方,就是這座宅子……但是,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不知道這扇門爲什麼會出現,也不知道爲什麼只有特定時間才能打開……我不是什麼番邦舞姬,也不是精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着他的反應。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眸色更深了些,仿佛在急速消化着她這些話裏蘊含的巨大信息量。
“我幫你,沒有所圖。”蘇挽挽的聲音漸漸穩定下來,帶着一絲苦澀,“一開始是好奇,後來……是不忍心。看到水患,看到有人誣陷你……我只是,想盡一點力。那些方法,在我們那裏……很平常。”
她說完最後一句,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微微垂下頭,等待着最終的審判。是相信,還是斥爲荒謬?是繼續,還是徹底終結?
書房裏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以及兩人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謝硯臨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她。他從她最初的驚慌,看到後來的掙扎,再到此刻坦誠後近乎虛脫的平靜。她的眼神清澈而直接,帶着一種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坦蕩和……一種奇異的脆弱。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很久以後……的宅子?”
他沒有質疑,沒有否定,而是抓住了這個最關鍵、也最難以置信的點,進行確認。
蘇挽挽的心猛地一跳,抬起頭:“是。大概……一千年後。”
這個數字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
謝硯臨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負在身後的手指,微微蜷縮。
一千年後。
這個答案,遠超他所有的預料。他猜測過她是異人、隱士傳人、甚至海外遺民,卻從未想過……是時光的另一端。
所有疑點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那奇特的衣物、那無法理解的物件、那迥異的思維方式和知識體系……
但這真相本身,卻比任何精怪傳說都更加令人……悚然。
又一陣沉默。
就在蘇挽挽以爲他絕不會相信、即將拂袖而去之時,他卻忽然向前一步,從書案的暗格裏,取出了幾樣東西。
正是她之前留下的——那幅抽象的水泥“壁畫”,那張畫着表格的紙,還有那張寫着“索引”和畫着太陽月亮的便籤。
他將這些東西一一在案上鋪開,修長的手指點在其上。
“這些,”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再次看向她,“皆是你……千年之後,‘平常’之物?”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難以置信的、近乎驚駭的探究。
蘇挽挽看着那些自己留下的、幼稚的“證據”,臉頰微熱,卻堅定地點了點頭:“是。在我們那裏,小孩子都懂一些。”
謝硯臨的目光從那些紙上抬起,再次落到她臉上,深邃的眼底仿佛有驚濤駭浪在翻涌,最終卻緩緩歸於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平靜。
他消化了這個驚雷般的真相。
沒有尖叫,沒有恐懼,沒有將她視爲妖孽。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後,極其緩慢地,對她拱了拱手——一個極其簡單,卻在此刻顯得無比鄭重的禮節。
“謝某……明白了。”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褪去了最後一絲審視,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此前多有誤解,望姑娘海涵。”
他接受了。
以一種令人震驚的冷靜和理智,接受了她來自千年之後這個荒謬的事實。
蘇挽挽愣在原地,看着他拱手的樣子,鼻子一酸,竟有種想哭的沖動。
然而,謝硯臨的下一句話,卻讓她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然,姑娘可知,”他放下手,神色重新變得凝重,“你所言‘平常之物’,於此間,已掀起滔天巨浪。”
他指了指案上那些劾奏抄錄。
“此番構陷,雖未成功,卻絕非終結。日後,覬覦、猜忌、探究只會更多。”他的目光銳利起來,“你我之間這番……‘機緣’,一旦泄露,於你,於我,皆是滅頂之災。”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千鈞,敲在蘇挽挽心上。
“姑娘日後言行,需萬分謹慎。所傳之物,所授之言,更需再三斟酌,切勿再留任何……超越此間認知之痕跡。”
這不是請求,而是警告。是一個深知朝堂險惡的人,對另一個懵懂闖入者發出的、最嚴厲的警示。
蘇挽挽看着他那雙在月光下顯得無比嚴肅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我知道了。”她聲音幹澀地回答。
驚雷過後,不是疏遠,而是一種更加緊密的、被迫捆綁在一起的危機感。
坦誠沒有帶來解脫,反而讓他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腳下深淵的深度。
月光依舊冰冷地灑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們站在時空的交錯點上,共享着一個足以顛覆一切的秘密,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