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太陽有點發白。
村裏曬場上撒着一層麥殼,風一吹,輕飄飄飛起來,粘在人的褲腳上。
大隊部那邊剛敲過一陣鑼,聲音斷斷續續飄進各家各戶——
“各生產隊派人來隊上領糧!隊長帶糧本——”
這聲音一響,村裏婦人們立刻忙起來。
有人從屋裏翻出糧本,有人拿籮筐,有人扯着嗓子叫孩子:“快去把你爹叫回來,今天領的是全隊的口糧!”
李家院子裏也跟着熱鬧起來。
灶屋裏煙氣翻滾,黃娟秀一邊往鍋裏添柴,一邊扯着嗓門喊:
“青禾,糧本找着沒?!”
“找到了。”
屋裏傳來一聲軟軟的應答。
門簾一掀,一個瘦而幹淨的女孩從屋裏出來,手裏捏着一本已經翻得發舊的糧本,封皮邊角磨起了毛,卻被包了一層新的牛皮紙。
李青禾用手指把書角輕輕壓平,像是在壓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媽,這兩天不是剛領過一次嗎?”她低聲問,“還要去?”
“上回是上頭發的緊缺糧,這回是咱隊裏分的。”黃娟秀把鍋蓋“鐺”的一聲蓋上,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你去隊裏把該領的領回來,順便看看賬上有沒有記錯。”
她嘴上說的是“看賬”,實際上在李家人心裏,這趟可是大事。
糧本、口糧,這都是命根子。
誰家多出一斤少出一斤,都得記一輩子。
“一個女娃子去,扛不動。”
屋檐下蹲着搗鼓鐮刀的李守鄰插了一句,“叫川子跟着挑。”
話一出口,很自然。
就像“天要下雨”一樣理所當然——
這些年,只要家裏有重活,有要挑的、扛的、推的,第一反應就是喊那間雜物房裏的年輕人。
“川子——!”
黃娟秀扯着嗓門,“你出來!”
雜物房門口“吱呀”一聲。
韓川從裏面出來,手上還帶着一點磨刀留下的鐵鏽灰,用舊毛巾隨意在掌心一抹。
“啥事?”他聲音不高。
“跟青禾去隊裏搬糧。”李守鄰叼着煙杆,話說得理所當然,“一會兒隊長那邊要人手。”
“嗯。”
韓川沒問多少,順嘴應了一聲。
這種話,對他來說已經太熟悉。
他習慣聽隊裏的安排,習慣聽李家的安排——從小,他就是被“叫來喝去”長大的。
現在已經不需要多問一句“爲什麼”。
喊他,他就去。
他轉身回雜物房,扯過扁擔,隨手搭在肩上,又從牆角扒拉出兩個麻繩捆過的籮筐,往門口放。
“青禾,你拿着糧本跟隊長說話。”
黃娟秀從灶屋探出半邊身子叮囑,“川子,你挑,別叫人笑話我們李家人靠女人扛糧。”
一句話,把大家的位置分得明明白白。
誰去說話,誰幹力氣活,誰是“李家人”。
站在院子一角的小槐樹下,商曼靜靜聽着。
她原本只是路過。
午後知青點裏有人吵架,兩個男知青爲了誰先去打水爭得臉紅脖子粗;她嫌吵,一把推門出來,撐着傘往村子裏晃。
晃着晃着,就晃到了李家門口。
這幾天,她不太願意承認自己“老往這邊來”。
但腳下總是不由自主往這條巷子偏。
她給自己的解釋是——
“盯人。”
“監視。”
“防範於未然。”
至於村裏人嘴裏說的那些“看上了”“成天在雜物房晃悠”的話,她一概當耳邊風,表面上是如此。
可每次想到那天自己吼出來的那句“是你吸引我?”,她仍然恨不得掐死那一刻的自己。
現在,她靠在槐樹下,抬手握着傘柄,眼睛朝院裏看。
看得見。
雜物房門口,扁擔和籮筐已經挪出來了。
韓川扛着扁擔,從門口出來,肩背線條一繃,扁擔穩穩地落在肩窩。
他側着身避開門檻前那塊稍微突出的磚,腳步穩得像踩在石板上。
陽光斜斜照在他臉側,眉骨線條被光切了一半,顯得又冷又幹淨。
院子這邊,李青禾從屋裏出來,懷裏揣着糧本。
她今天穿了一件淺藍色的上衣,袖口挽到手腕,頭發用橡皮筋扎在腦後,整個人看着比平時更利落一點。
她走到雜物房前,抬頭沖韓川笑了笑,聲音輕輕的:
“我們快點走吧,隊長說今天要早去早回,怕天黑。”
“嗯。”
韓川點頭,肩上的扁擔微微一晃。
就是這麼一個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畫面——
一個姑娘抱着糧本,一個小夥子扛着扁擔,準備一起去隊裏搬糧。
在這個村子,在這個時代,這種畫面太正常。
平常到連風都會繞路,不當回事。
可偏偏,就在此時——
門外那片樹蔭裏站着的那個人,心裏忽然響起一聲非常微弱卻固執的警鈴。
——這是不是,就是夢裏那條“按劇本走”的路?
她說不清。
夢裏的畫面總是碎的:
廠門、倒塌的牆、冷臉的男人。
沒有一幕是現在這種“扛扁擔去搬糧”的瑣碎。
可直覺告訴她——這種正常,才是最危險的。
她手心有點癢。
那是她想伸手去推一下命運線的沖動。
“愛誰的劇本,我先劃掉一行。”
她抬腳,從樹蔭下走出來。
“等一下。”
她在人還沒邁過院門時開口。
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貫的驕氣。
“我也用他。”
幾個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門口。
黃娟秀愣了一下,隨即趕緊擦了擦圍裙,堆出笑:“哎呀,商同志。”
“你怎麼來了?是找大隊還是……”
“我找他。”
商曼連眼皮都沒抬,大大方方指了一下扛扁擔的那個人。
“有事。”
這話說得太理直氣壯。
韓川肩上的扁擔“咯吱”一聲。
他眼神倏地冷了冷。
“我和青禾要去隊裏搬糧。”
他沉聲道,“你找別人。”
這話一出,李守鄰皺起眉,視線在他和商曼之間轉了一圈。
“川子,說話注意點。”
黃娟秀趕緊打圓場,“商同志找你肯定是上頭有事,你先聽聽啥事。”
韓川沒吭聲。
他看着門口那張漂亮得冷淡的臉,胸口一瞬間騰起一種說不上來的煩躁。
上次流言一出,他日子已經不太好過。
走到哪兒都有人用怪眼神看他。
他很想遠離她。
離得越遠越好。
偏偏她又站在門口,開口就是那句:“我也用他。”
像在宣告什麼似的。
“你有啥事?”
他把扁擔往肩上挪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找孫知青負責。”
“他要來管我。”
“他管不了你。”
“我要去隊上。”
“我又不是你家長。”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肉眼可見地緊繃起來。
李青禾站在一旁,手指悄悄收緊。
糧本的牛皮紙在她掌心裏被捏出一點折痕。
她抬眼,看韓川。
他一向是聽話的。
叫他去隊裏搬糧,他不會拒絕。
叫他多挑一袋,他也只是默默用力。
從小到大,他太少有這種公開頂人的時候。
她心裏微微發慌。
不是怕他和商曼吵起來——她怕的是……他會因爲商曼,一次又一次站在李家安排之外。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這股莫名的慌,笑着看向商曼。
“商同志,你要用人?”
“我們這會兒要去隊裏領糧,”她溫聲道,“回來就忙到天黑了。”
“要不你改天?”
一句“改天”,委婉而帶着點軟軟的爭取。
她第一次,開口要人。
以前不需要開口。
所有人都知道,韓川是“李家的”。
現在,她不得不說出來。卻偏偏不能太直白。
因爲站在她對面的,不是村裏其他誰,而是——商家的千金。
來之前,她娘就說過:
“這位商同志,可得罪不起。”
“她要鬧起來,上面領導一句話,你爹在隊裏的臉都掛不住。”
話不必說滿,她聽得懂。
所以這會兒,她只能笑,只能用最柔和的語氣,說最不想說的話。
“我們家人少,川子出去幫忙,家裏就少個勞力。”
“商同志要是別的事,我可以幫忙。”
她說完,眼睛輕輕看向韓川。
那眼神裏有一瞬間極深的請求。
——你站我這邊。
——像以前那樣。
只要她開口,他一定會先點頭的。
直到今天之前,一直如此。
商曼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裏。
她看見那只揣着糧本的手怎樣輕輕收緊,又鬆開;看見那眼睛裏壓得很深的不安;
也看見了——韓川那一瞬間的猶豫。
他嘴唇動了動。
似乎要說:“那你先去,我一會兒再……”
她搶在他前頭開口。
“我先用。”
她把傘尾在地上輕輕一頓,聲音不高,卻蓋過了所有人。
“糧誰都能搬。”
“帶路——”
她斜斜睨了韓川一眼,嘴角勾着一絲淡淡的、不懷好意的笑,“你們村的路少說有十條,我一條都沒走明白。”
“我迷路了,要他帶我。”
這理由,說出來荒唐得要命。
從知青點到大隊部,走三次閉着眼都能摸到。
更別說她這幾天已經來回不止一回。
“迷路”兩個字,說出來,連她自己都想笑。
說得好像——韓家溝真是個迷宮。
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
黃娟秀張了張嘴:
“這……從我們家到隊裏,不就一條路嗎?”
“左拐出去,大槐樹那兒再右轉就是了。”
“我不認識樹。”
商曼冷冷截斷她,“葉子都一樣。”
她扯得臉不紅心不跳。
“反正——”
她輕飄飄總結了一句,“我現在要去隊上。”
“需要人領。”
“我就用他。”
“我話說完了。”
村裏的風悄悄停了一瞬。
連曬場那邊的雞都停下啄地,歪頭看了一眼。
理由荒唐得實在。
卻讓人偏偏挑不出名義上的錯來——
插隊插的是“知青”,照顧的是“知青”,大隊長、知青點負責人每天掛在嘴上那句:“要照顧好城裏來的同志”,誰都聽過。
李守鄰把煙杆在鞋底磕了磕,皺眉沒說話。
他是老實人,對上頭來的東西天生有點犯怵。
黃娟秀眼睛轉了一圈,飛快權衡利弊:
得罪誰更危險?
得罪這位商同志,還是讓閨女心裏不舒坦?
結果其實從她看見那把傘的第一眼就定了。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那……你們要去隊裏同路,就一道唄。”
“反正糧又跑不了。”
這話,算是給了台階。
同時,也是在替自家閨女咽下那口不甘心。
問題是——李青禾咽得下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糧本,又看了看韓川肩上的扁擔。
她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年,她已經習慣——
叫一聲“哥”,人就跟着她走。不需要搶,也不需要爭。
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她面前,大大方方說了一句:“我也用他。”
理由還這麼離譜。
更要命的是——她不能拒絕。
她知道,如果她當着這麼多人說:“不行,他得跟我去”,那她就不是那個“溫柔懂事的李家閨女”,而是那個“不講大局的村裏小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