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溝知青點在村子偏裏的位置。
一進院門,就能聞見一股子潮溼的土腥味,夾着柴火和肥皂味。
院子不大,正對着門是一間歪歪斜斜貼着標語的瓦房,院牆上刷着紅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爲”。字褪了色,邊緣起皮,看上去倒像是“廣闊天地,大有罪過”。
院裏已經亂糟糟站了一圈知青。
有人扛着鋪蓋卷,有人抱着臉盆,有人手裏還夾着一本《毛選》,一邊擦汗一邊跟熟人打趣:“以後就靠你們照應了啊。”
孫躍亭領着商曼一進門,院子裏立刻安靜了一瞬。
——她這身打扮,確實太顯眼。
跟一圈藍褂子、灰襯衣、洗到發白的粗布褲子站在一起,就跟從畫報裏脫頁跑出來似的。
“同志們同志們——”孫躍亭清了清嗓子,笑得滿臉褶子,“都別愣着了,這是我們新來的商同志,以後都是一個院裏住,互相幫襯着點。”
人群裏立刻有小聲議論:“就是那個商家千金?”
“聽說了聽說了,她爸還是城裏那誰呢。”
“嘖,怪不得一身貴氣。”
聲音壓得不高不低,剛好能讓人聽見。
商曼懶得理。
她一路看下來,第一反應只有——
破。
房頂瓦片有好幾塊缺口,是拿別的瓦片歪歪斜斜壓着補的。牆角潮得發黑,門旁掛着幾只搪瓷臉盆,盆沿磕了幾道缺口,白瓷裏露出裏面暗灰的胎。
院子裏曬着幾床被子,棉絮鼓鼓的,卻有點泛黃,風一吹,隱約能聞見沒曬幹透的黴味。
“大家都挪挪,我先念一下床位分配啊!”孫躍亭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男知青住東屋,女知青住西屋,今天先將就一晚,明兒再慢慢收拾。”
他點了幾個名字,把人分配到東西屋去。
“王秀梨,西屋靠裏那張——”
“來啦!”一個扎着兩個小辮子的女孩笑眯眯跑過去。
“趙春燕,西屋靠窗——”
“哎!”
人一個個安頓進去,吵吵嚷嚷,還算熱鬧。
等到最後,孫躍亭清了清嗓子,特意壓低了一點聲音,帶着點要“宣布特別事情”的鄭重:
“還有一間,是原來隊裏留給幹部住的小隔間,現在暫時空着。”
話一出,院子裏立刻安靜了一瞬,所有人下意識看向他,又一起往商曼那邊瞄。
不用說,大家都猜到了。
“考慮到商同志是上面特別交代要照顧好的,”孫躍亭笑得諂媚,“女同志一個人路遠又辛苦,我就做主……讓商同志住那間,好不好?”
沒人吱聲。
“好不好嘛?”他幹笑。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幾個小男知青,他們互相看了看,誰也沒說“不好”。
倒是靠門站着的一個女知青涼涼來了一句:“我們幾個擠一擠也不礙事,商同志一個人睡自然是更舒服。”
聽着像讓,語氣裏卻怎麼都透着點酸。
旁邊幾個人憋笑。
孫躍亭假裝沒聽見,趕緊點頭哈腰:“都是同志,都是同志,將來有條件了大家一起改善,一起改善,嘿嘿……”
他轉頭對商曼:“走,我帶你去看看。條件是簡陋了點,但比大通鋪要清靜。”
——
小隔間在西屋旁邊,單獨隔出一間,門上還刷着褪色的紅漆。
屋裏不大,一張單人木床,占去大半空間,另外就是一張舊方桌,一把凳子,牆上斜斜掛着一個鐵鉤子,當衣架用。
窗戶朝着院子,玻璃不太透亮,有一半還是糊着舊報紙的,夕陽從縫隙裏斜斜照進來,落在桌角。
比起大通鋪,這已經算是“高級單間”了。
至少,門是能關上的,床是獨占的。
被褥是孫躍亭早就給她鋪好的,棉絮不新,但拍打過一遍,枕頭套是新洗的白布,被角壓得整整齊齊。
桌上放着一只幹淨的搪瓷缸,缸身上印着紅色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怎麼樣?”孫躍亭忙不迭道,“商同志先將就幾晚,我再想辦法給你弄兩件好點的被罩。”
商曼掃一圈,心裏一聲冷笑。
——就這還叫“照顧”?
她在城裏房間裏,床是大床,窗簾是新布,桌上放的不是這種口大的搪瓷缸,而是玻璃杯、花瓶和進口點心盒。
不過,跟外頭大通鋪幾張床擠一起比,這間確實勉強能看。
她沒客氣:“被子要曬,床板要擦。”
“對對對對。”孫躍亭連連點頭,“一會兒我讓她們幫你——”
“我自己來。”
她冷冷打斷他。
她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東西。
孫躍亭一噎,幹笑兩聲:“那……那我先不打擾你收拾,晚飯的時候喊你。”
他說完,趕緊從屋裏退了出去。
門“吱呀”一聲半掩上。
他一出去,就被幾個好奇的眼神給攔住了。
“孫哥,裏頭啥樣?”
“有窗戶沒?”
“床板是不是新的?”
孫躍亭假咳一聲:“哎呀,條件都一樣,大家別亂想。”
有人酸酸地搭話:“那咋不一樣的人住一樣的地方?”
這話一出口,附近立刻有幾個女知青笑了,都沒吱聲,只用眼神表達統一立場——
是啊,憑什麼?
有人壓低聲音:“聽說她家是城裏有名的商家,老子是……。”
“嘖,難怪。”
“你沒看她那把傘,那鞋,要票都買不到。”
“哎呀,有本事嘛,人家家底好。”
“就是脾氣太大了點。”
“剛才在院口瞪人的樣子,我隔着老遠都打冷戰。”
幾句悄悄話,很快在院子裏繞了一圈。
越說越誇張。
屋裏,商曼把皮包放到桌上,動作不緊不慢。
她不是聽不見。
隔着半掩的門,那些竊竊私語像蚊子似的一直往她耳朵裏鑽。
她掀開被子一角,聞到一股曬不透的舊棉花味,皺了皺眉,直接把被子掀下來抱在懷裏。
攤開,折好,抱着往門外走。
剛推開門,就聽見有人壓得很低的聲音:“……嬌氣死了,說不定連地都不會下。”
不知說的是誰,但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往她這邊飄。
商曼抱着一床被,站在門口。
夕陽從她身後照出來,把她的輪廓勾得很清楚。
她掃了一圈那些不甚掩飾的眼神。
“嘴巴這麼閒?”她淡淡開口,“待會兒我幫你們去隊裏報名加一個生產隊。”
院子立刻安靜。
有人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沒人敢接她這句話。
孫躍亭趕緊打圓場:“哎喲哎喲,都是同志,都是同志,咋能這麼說話呢,大家以後都是一個集體……”
商曼不理他。
她抱着被子走到院子中央,把被往晾衣繩上一搭。
力氣稍微大了一點,繩子“哎喲”一聲往下一沉,晃得兩邊原本曬着的衣服都跟着搖。
她抬手拍了拍棉絮,連着拍了幾下。
“啪,啪,啪。”
黴味、舊味、塵土味一起被拍散了,飛在夕陽裏。
她被嗆得想咳,卻硬生生忍住了。
拍完被子,她也不想再跟這些人擠在一個院子裏聽閒言碎語。
心裏那股子火被悶了半天,愈燒愈旺。
她把手在裙子上胡亂一擦,轉身往院門口走。
“商同志,外頭……有蚊子啊!”有人提醒。
她頭也不回:“蚊子總比人安靜。”
——
院門是兩扇木柵欄門,靠在牆邊,白天常年敞着。
她一步跨出去,腳下的土比院子裏更幹一點,風一吹就起灰。
太陽已經斜斜落在山後,天邊只剩下一道淡淡的橙紅,村子裏到處掛起早早點着的燈——不是電燈,是油燈和煤油燈。
遠處有鍋蓋“咣當咣當”的聲音,有人家院裏飄出炒菜的香味,夾着一絲酸菜味。
這種混雜的味道,讓她的胃說不出的難受。
再往遠看,能看到不遠處另一處院牆——那院牆比知青點的高一點,牆頂壓着的瓦片也更整齊。
牆角那邊伸出來一截歪脖子樹枝,樹幹粗得要兩只手環着,葉子不多,卻撐出一小片陰影。
院門半掩着,看不真切裏面。
不過,從側面看得到一角屋檐,檐下似乎搭着個小棚子,亂七八糟堆着柴禾、破籮筐,還有一扇半開半掩的窄門,黑洞洞的。
那就是——雜物房。
村裏這種房間到處都有,專門用來堆不值錢的東西:破農具、溼柴火、收不幹淨的谷草……
商曼站在那裏,手撐着傘柄,陽光已經不大,她卻懶得收傘,只當是隔開這股破地方的空氣。
胸口那股悶火一點點往上竄。
——她是商家的女兒。
從小穿的、用的、住的,哪一樣不是最好的?
現在倒好。
住的是陰潮小隔間,鋪的是這股難聞的舊棉花。
屋裏屋外都是人,不是打量她,就是背地裏酸她。
她嫌棄這地方,嫌棄這天,嫌棄這股子破空氣。
她一只手插在裙側的口袋裏,手指捻着口袋裏唯一一小片涼意——一塊車票邊角,已經被她不自覺地揉得皺巴巴的。
她深吸一口氣,又被土味嗆得皺眉。
就在這時,她聽見“吱呀”一聲。
是遠處那院裏,那個半掩着的小門被人推開了。
一團陰暗被撕開一條縫。
緊接着,有人彎着腰從裏頭出來。
先看到的是一捆被抱在懷裏的柴火,綁得不太緊,有幾根細柴歪在外面。
再往上,是一截結實的手臂,衣袖挽到肘部,皮膚曬得偏褐,筋骨分明。
男人側身從門裏出來,一邊用肩膀頂了頂門。門沒關嚴,仍舊虛掩着。
他懷裏抱着柴,步子卻穩得很,一腳踩在門檻上,另一腳落地,沒有一點踉蹌。
夕陽給他的側臉勾了一圈淺光。
下頜線冷硬,睫毛投在臉上,像一小段陰影。
商曼一眼就認出來——
是村口那個人。
韓川。
她握傘的手指微微一緊,骨節在傘柄上壓出一點白痕。
原來這是——李家?
原來他住在這邊?
她不自覺往前挪了半步。
兩人之間隔着一條不寬的土路,再過去就是李家院口。
他似乎是從那間雜物房裏抱柴出來的。
——所以,這個人住雜物房?
這念頭像不合時宜的笑點,在她腦子裏劃過一下。
她想起夢裏那個壓迫感強得要命的男人。
同一個名字,同一個姓氏,同一個村。
夢裏他站在泥地上,背後卻已經是城市裏的大樓。
現實裏,他從雜物房裏抱柴出來,腳下就是最實在的泥土。
差得太遠了。
遠得讓她幾乎想笑。
她正這麼想着,就見那男人忽然抬了頭。
視線順着本能的方向輕輕一轉——
落在她身上。
韓川剛從雜物房出來,眼睛還有點不適應外頭的亮。
但那姑娘撐着傘站在知青點門口的樣子,實在太顯眼。
一襲淺色裙子,被斜陽鍍得發暖,腰細,腿長,皮膚白得像沒被太陽曬過,漂亮得驚人,卻也嬌氣得惹眼。
周圍都是土磚牆和灰瓦房,只有她是從另一個世界挪過來的顏色。
可他眼裏,卻沒有一絲欣賞。
只有——皺眉。
像看見不合時宜的東西闖進自己視線裏。
那是習慣了村子裏規矩的人,對“不合群東西”的本能排斥。
也是這兩天,耳朵裏聽得太多關於這位“商家千金”的傳聞之後,對她這個人已經先生成型的一點厭煩。
嬌氣、惹事、全村伺候。
麻煩精。
他沒有掩飾。
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快,像風吹過草尖,連個停頓都沒有。
隨即,他又垂下眼,動作利落地把懷裏的柴往肩上一挪,抬腳就往院裏走。
從始至終,他沒有給她一個完整的“正眼”。
那眼裏沒有驚豔,沒有躲避,只有掠過的淡淡厭煩。
——不是針對她這個人,而是針對一類人。
但落在商曼眼裏,就是赤裸裸的:看不上。
她心裏陡然像被誰拿針戳了一下。
刺。
把剛才院子裏那些酸言冷語、被安排到小隔間、被灰塵嗆到的煩躁,一股腦全點着了。
“……”
她的唇抿了又抿,眼尾那點紅突然就重了些。
他就這麼垂眼從她面前走過去。
她站在路這頭,他在路那頭,抱着柴,像抱着他那點自以爲是的清高。
他的腳步不快不慢,踩在泥地上不帶一點拖泥帶水。
那背影看上去極安穩。
安穩得讓人心煩。
商曼咬了咬牙。
“這是什麼眼神?”
鄉下人看城裏人,看不起也收斂一點。
他倒好——像她天然沾了什麼髒東西一樣。
傘柄在她手心裏被攥得發燙。
她下意識想大步走過去沖他發火——就像她過去在人堆裏被誰惹了一句,一定要當場懟回去似的。
可腳剛要動,她又硬生生停了下來。
腦子裏有另一根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夢裏那聲。
她從夢裏醒來時,手心都是汗。
現在這個人,從雜物房裏抱着柴走出來,一臉冷淡厭煩地看她。
現實和夢在這一刻輕輕疊了一下。
她知道這個名字。
她知道夢裏的未來。
但他不知道。
他現在還只是個住在別人院子裏雜物房的鄉下小子。
她完全可以慢慢來。
慢慢看。
慢慢弄。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手心被傘柄磨出一點溼意。
“看不起我?也得看你有那個本事。”
她把傘在肩上一扛,轉身回知青點。
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細長,裙擺輕輕一擺,帶出一抹漂亮又尖銳的弧線。
一個從雜物房抱柴出來的鄉下少年,一個撐傘站在院口的城裏貴千金。
互看不順眼,互相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