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桐莊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
沈硯清站在官道的盡頭,望着前方那片被圍牆圈起來的土地。牆是土坯壘的,已經斑駁開裂,爬滿了枯藤。莊門是兩扇朽壞的木門,其中一扇歪斜着,露出裏面荒蕪的院落。
沒有炊煙,沒有人聲。
只有風穿過空蕩的屋舍,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她摘下草帽,在莊子外站了一會兒。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土牆上,像一道沉默的宣告。然後她邁步,穿過那扇歪斜的木門。
院子裏長滿了荒草,有半人高。草葉枯黃,在風中瑟瑟發抖。正對着門的堂屋門敞開着,能看到裏面空無一物,只有滿地灰塵和蛛網。東西兩廂房的門窗都已破損,窗紙碎成一條條,在風裏飄搖。
沈硯清沒有立刻進屋。她繞着院子走了一圈。院子很大,東西各有幾間廂房,後面似乎還有後院和倉房。從建築的格局來看,這裏曾經應該住過不少人。
她在院子角落發現了一口井。井台上長着青苔,轆轤已經鏽蝕,井繩斷了一截垂在井口。她俯身往下看,井很深,黑黢黢的看不見底,只隱約能聽見滴水的聲音。
滴答,滴答。
像是時間的流逝,也像是某種無聲的控訴。
“你找誰?”
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沈硯清轉過身。院門口站着一個佝僂的老漢,穿着打補丁的粗布衣裳,手裏拄着一根木棍,正用渾濁的眼睛打量她。
“老伯是莊子上的人?”她問。
老漢搖搖頭,又點點頭:“以前是。現在……就剩我一個了。”
他慢慢走進院子,腳步蹣跚,木棍點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他在井台邊停下,看着沈硯清:“姑娘不是本地人吧?來這兒做什麼?”
“尋親。”沈硯清說,“我娘十五年前在這裏住過。”
老漢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盯着沈硯清看了很久,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過了半晌,他才啞着嗓子問:“你娘……姓什麼?”
“姓沈。”
“沈……”老漢重復着這個字,手開始發抖,“沈……月華?”
沈硯清的心跳快了一拍。她點頭:“是。老伯認識我娘?”
老漢沒有回答。他拄着木棍,慢慢走到堂屋門口,望着裏面空蕩蕩的屋子,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暮色越來越濃,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長,像一道蒼老的傷疤。
“你娘……”他緩緩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個好人。真的,好人。”
沈硯清走到他身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着。
“她來莊子的時候,身子已經很弱了。”老漢說,“帶着個剛滿月的女娃,還有個老嬤嬤。可她不像是來養病的,倒像是……來避禍的。”
“避禍?”
“對。”老漢轉過頭,看着沈硯清,“她很少出院子,也不見客。國公府偶爾派人來送東西,她都讓嬤嬤出面接待,自己從不見人。只有一次,林姨娘……就是現在的國公夫人,親自來了。”
沈硯清的呼吸微窒。
“她來做什麼?”
“說是來看望沈夫人。”老漢的眼神變得幽深,“可她在莊子裏只待了不到一個時辰,走的時候臉色很不好。那天晚上,沈夫人就病倒了。”
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院裏的荒草簌簌作響。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抹殘陽也沉下去了,天地間陷入一種朦朧的灰暗。
“後來呢?”沈硯清問,聲音很輕。
“後來莊子裏就鬧起了時疫。”老漢的聲音更低,“起初只是幾個人發熱,後來越來越多。藥材送來了,可……”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送藥來的是林姨娘身邊的嬤嬤。藥是親自煎的,親自喂的。可沈夫人喝了藥,病卻一天比一天重。”
這些話,和老嬤嬤說的對上了。
沈硯清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
“莊子裏的人呢?都染上疫病了?”
“差不多。”老漢苦笑,“我也染上了,燒了三天三夜,差點沒挺過來。等我醒來的時候,莊子已經空了。沈夫人沒了,老嬤嬤和那個女娃也不見了。國公府派來的人說,沈夫人病故,女娃也沒熬過去,一起埋了。”
“可我沒死。”沈硯清說。
老漢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後他忽然笑了,笑容裏滿是苦澀:“是啊,你沒死。我早該想到的……那孩子若是死了,沈夫人該有多傷心。可她走的時候,是笑着的。”
“笑着的?”
“對。”老漢的眼角滲出渾濁的淚,“我去看過她最後一眼。她躺在那裏,臉色白得像紙,可嘴角是翹着的。她手裏攥着什麼東西,我湊近看,是枚玉環。後來下葬的時候,玉環不見了,應該是被老嬤嬤帶走了。”
沈硯清從懷裏取出那枚玉環。在漸濃的暮色裏,玉環泛着溫潤的光,那個“月”字依稀可見。
老漢看見玉環,渾身一震。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最後只喃喃道:“是它……就是它……”
“老伯,”沈硯清收起玉環,“莊子後來怎麼樣了?爲什麼人都搬走了?”
“都說鬧鬼。”老漢擦了擦眼角,“沈夫人走後,莊子裏就不太平。夜裏能聽見女人的哭聲,有時候還能看見白影在院子裏飄。佃戶們都害怕,陸陸續續搬走了。國公府也沒再管這裏,就這麼荒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只有我留下。我這條命是沈夫人救的,當年我染了疫病,是她把自己的藥分給我一半。我得守着這兒,守着她的魂。”
沈硯清看着這個蒼老的男人,心頭涌起復雜的情緒。她想起老嬤嬤說的話,想起母親手札裏那些關於民生、關於土地的思考。
那樣一個女子,不該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郊野嶺。
“老伯,”她說,“我想在莊子裏住幾天。”
老漢愣了愣:“住這兒?姑娘,這兒真的鬧鬼……”
“我不怕鬼。”沈硯清打斷他,“只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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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鎮國公府。
晚膳已經撤下,蘇挽晴獨自坐在聽雪軒的書房裏。桌上攤着一本詩集,但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白日裏林氏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早些定下來,對你、對府裏都好。”
爲什麼?
爲什麼她總覺得母親話裏有話?爲什麼父親這幾日總是早出晚歸,回來時眉頭緊鎖?爲什麼府裏的氣氛,從她及笄那日起,就變得莫名壓抑?
她起身走到窗前。夜色已深,院子裏掛着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海棠花謝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幾朵,在月光下顯得孤零零的。
“姑娘還沒歇下?”
春杏端着安神茶進來,看見她站在窗邊,輕聲問。
“睡不着。”蘇挽晴轉過身,“春杏,你去打聽一下,碧桐莊……現在是什麼情形。”
春杏的手一抖,茶盞裏的水晃出來些。她慌忙穩住,聲音發緊:“姑娘怎麼突然問起那個莊子?”
“只是好奇。”蘇挽晴看着她,“你去問問府裏的老人,應該有人知道。”
“可是……”
“去吧。”蘇挽晴的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春杏咬了咬唇,放下茶盞,退了出去。
蘇挽晴重新坐回書案前,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
碧桐莊,北郊三十裏,沈氏……
最後一個字沒有寫完,筆尖懸在半空。
她忽然想起蕭執送的那枚玉環,想起玉環上的“月”字,想起那日在及笄禮上,母親倉促離席的背影。
這些看似不相幹的碎片,在腦海裏慢慢拼湊,卻始終缺了最關鍵的一塊。
門外傳來腳步聲,很輕,不是春杏。
蘇挽晴抬起頭,看見林氏站在門口,手裏提着一盞琉璃燈。燈光映着她的臉,眉眼間滿是疲憊。
“母親怎麼來了?”蘇挽晴起身。
“來看看你。”林氏走進來,把燈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她寫了一半的紙上,“在寫什麼?”
“隨便練練字。”蘇挽晴不着痕跡地用另一張紙蓋住。
林氏沒有追問。她在蘇挽晴對面坐下,看着她,眼神復雜:“晴兒,過幾日的賞花宴,衣裳首飾我都讓人備好了。只是……”
她頓了頓,像是斟酌用詞:“只是若有人問起你的生辰八字,或者……說起什麼陳年舊事,你不必多言,交給娘來處理。”
又是這種話。
蘇挽晴的心往下沉了沉:“母親,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林氏的手微微一顫。她避開蘇挽晴的目光,看向窗外:“能有什麼事?娘只是擔心你,你從小在府裏長大,沒見過人心險惡。外頭的人說話,有時候是別有用心。”
“比如呢?”蘇挽晴追問,“比如什麼人?說什麼話?”
林氏轉過頭,看着女兒清澈的眼睛,忽然說不出話來。她張了張嘴,最後只化作一聲嘆息:“總之,你記住娘的話就是。你是鎮國公府的嫡女,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說完這句話,她站起身,拿起琉璃燈:“早點歇着吧,別想太多。”
她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蘇挽晴一眼。那一眼很深,很深,像是要把女兒的樣子刻在心裏。
然後她轉身離去,琉璃燈的光在回廊裏漸漸遠去。
蘇挽晴獨自坐在書房裏,很久沒有動。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了,清冷的月光灑進來,照亮桌上那疊宣紙。被蓋住的那張紙下面,“沈氏”兩個字隱約透出來。
沈氏。
沈月華。
那個十五年前病故的女子,那個本該是她嫡母的人。
蘇挽晴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巨大的迷霧裏,四周都是看不清的真相。而每往前一步,都可能踩空。
她伸手,從抽屜裏拿出蕭執送的那個錦盒,打開。
玉環靜靜躺在裏面。
月光照在玉環上,那個“月”字清晰可見。
她拿起玉環,貼在掌心。玉是涼的,可貼着貼着,竟有了一絲溫度。
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從沉睡中醒來。
而在遙遠的北郊,碧桐莊的破屋裏,沈硯清點起了一盞油燈。
燈光如豆,在空蕩的屋子裏搖曳。
她坐在牆角鋪開的草席上,手裏拿着一本泛黃的手札。那是她從母親住過的那間屋子角落裏找到的,藏在磚縫裏,用油紙包着,完好無損。
手札的扉頁上,娟秀的字跡寫着:
“願吾女此生,不爲金玉所困,不爲浮名所累。若得見天地寬廣,人心至善,便是母親最大的慰藉。”
沈硯清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
一滴淚,無聲地落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
屋外,風聲嗚咽。
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