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秋獵前一日。
京城西郊的官道上,車馬明顯多了起來。各府準備前往圍場的隊伍絡繹不絕,裝載着帳篷、用具、禮物的車輛排成長龍,馬嘶人喧,塵土飛揚。路兩旁的楊樹葉子已經黃透,風一吹,紛紛揚揚落下,像下了一場金色的雨。
沈硯清坐在一輛青布馬車裏,透過車簾縫隙往外看。
她今日一身深灰色短打,頭發全部束起包在布巾裏,臉上抹了蕭執給的藥膏,膚色暗沉粗糙,看起來像個營養不良的少年。身邊放着個小包袱,裏面除了幾件換洗衣裳,就是母親的手札和那些田畝文書。
馬車顛簸着前行,車輪碾過路上的石子,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趕車的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蕭執安排的人,只負責把她送到碧桐莊附近,不多問,也不多話。
辰時三刻,馬車拐下官道,駛上一條更窄的土路。路兩旁是收割後的田地,麥茬還留在地裏,枯黃一片。遠處山巒起伏,秋色斑斕,紅的楓,黃的楊,綠的鬆,層層疊疊,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
碧桐莊就在那片山腳下。
沈硯清的心跳漸漸加快。她攥緊了包袱,指尖有些發涼。十五年,她離開那個莊子時還是個嬰兒,如今回來,已是物是人非。
母親死在莊子裏,埋在後山。
那個井壁暗格裏,藏着母親留下的證據。
而今天,她要去取出來。
“姑娘,前面就到了。”趕車的漢子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世子交代,送到莊子一裏外的岔路口,剩下的路姑娘自己走。”
沈硯清點點頭:“好。”
馬車又行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在一片小樹林旁停下。漢子跳下車,掀開車簾:“從這兒往東走,穿過林子,就能看見莊子。世子說,申時初刻,他會帶人來這邊‘打獵’,姑娘辦完事,到這裏匯合。”
“知道了。”沈硯清背上包袱,跳下車。
漢子重新上車,調轉馬頭,很快消失在來時的路上。
樹林很靜,只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還有幾聲鳥鳴。沈硯清定了定神,邁步走進林子。落葉很厚,踩上去軟綿綿的,發出簌簌的聲響。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很穩。手按在腰間——那裏藏着一把短匕,是蕭執給她的,說是防身用。她本不想帶,但蕭執堅持,說“有備無患”。
穿過林子,碧桐莊的輪廓漸漸清晰。
土坯牆,歪斜的木門,荒蕪的院落,和她上次來時一樣。只是今天天氣好,陽光照着,少了些陰森,多了幾分蕭索。院子裏那棵枯死的槐樹,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像在無聲地控訴。
沈硯清在莊子外站了一會兒,然後推開那扇歪斜的木門。
門軸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在寂靜的莊子裏格外清晰。院子裏還是老樣子,荒草半人高,在秋風裏瑟瑟發抖。正屋的門敞着,能看見裏面空蕩蕩的,只有灰塵和蛛網。
孫伯不在。
上次她離開時,孫伯說要去鄰村看個親戚,可能要住幾天。現在看來,還沒回來。
也好,省得解釋。
她徑直走到井台邊。井台的石板上長滿了青苔,轆轤鏽得更厲害了,井繩斷了一截,垂在井口。她俯身往下看,井水幽深,映出一小片天空,還有她模糊的倒影。
就是這裏了。
她從包袱裏取出準備好的東西——一捆麻繩,一個油布包,一盞小油燈。麻繩一端系在井台邊的石墩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間。油布包裏包着火折子、火絨,還有一個小鐵鉤。油燈用嘴叼着,雙手攀住井壁,慢慢往下滑。
井壁溼滑冰涼,長滿滑膩的青苔。她往下爬了約莫一丈,停下來,用腳蹬住井壁凸起的磚石,騰出一只手,摸索左側井壁。
就是這裏。
上次她推開的那塊磚石。
她用力一推,磚石向內陷了進去,露出那個暗格。伸手進去摸索,觸到一個油布包裹。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塞進懷裏,又仔細摸了摸暗格內部——空的,只有這個包裹。
她重新推回磚石,攀着繩子往上爬。快到井口時,忽然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
很輕,但很清晰。
有人來了。
沈硯清的心猛地一緊。她停在井壁半空,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腳步聲在院子裏徘徊,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井台邊。接着,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很輕,帶着遲疑:
“就是……這裏嗎?”
是蘇挽晴。
沈硯清渾身僵硬。她怎麼來了?而且是這個時候?
另一個聲音回答,是個中年婦人,聲音恭敬:“是,小姐。老奴打聽過了,碧桐莊的井就在這兒。只是……這莊子荒廢多年,小姐真要下去嗎?”
“來都來了,總要看看。”蘇挽晴的聲音很平靜,但沈硯清聽出了其中的顫抖,“嬤嬤,你在上面守着,我下去。”
“小姐,這太危險了!讓老奴下去吧。”
“不,我自己來。”蘇挽晴說得很堅決,“有些事,必須親眼看看。”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準備繩索。沈硯清懸在井壁半空,一動不敢動。懷裏的油布包貼着胸口,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炭。
她該怎麼辦?
現在上去,肯定會被發現。不下去,萬一蘇挽晴真的下來……
正想着,井口忽然垂下一條繩子,接着,一個身影緩緩降下來。
月白色的裙擺,淺碧色的半臂,蒼白的臉。
蘇挽晴雙手抓着繩子,腳蹬着井壁,一點一點往下滑。她的動作很生疏,顯然沒做過這種事,但眼神很堅定,咬着唇,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沈硯清躲在井壁的陰影裏,屏住呼吸。油燈早就滅了,井裏光線昏暗,蘇挽晴應該看不見她。但如果再往下一點……
蘇挽晴停在她上方約莫三尺的地方。她低頭看了看井水,又抬頭看了看井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往下。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左側井壁上。
就是那塊鑽石。
蘇挽晴伸手去推,推不動。她又用力推了推,磚石紋絲不動。她皺起眉頭,仔細摸索井壁,像是在找什麼機關。
沈硯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塊磚石她剛推過,已經鬆動了,如果蘇挽晴再用力……
“小姐!上面來人了!”井口忽然傳來嬤嬤急促的低呼。
蘇挽晴的手一頓:“什麼人?”
“不知道,有馬車聲,往莊子這邊來了!”
蘇挽晴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那塊磚石,最終鬆開手,抓着繩子往上爬。她的動作比下來時更慌亂,好幾次差點滑脫。
沈硯清懸在半空,聽着她爬上去的聲音,聽着她和嬤嬤匆匆離去的腳步聲,聽着馬車駛近又遠去的聲音。
直到一切重歸寂靜,她才長長鬆了口氣。
懷裏的油布包已經被冷汗浸溼了。
她攀着繩子,迅速爬出井口。院子裏空無一人,只有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井台邊,蘇挽晴留下的繩子還系在石墩上,繩結打得很緊,像是下了決心要來。
沈硯清解開自己腰間的繩子,收起油布包和工具,快步離開井台。她沒有立刻離開莊子,而是閃身躲進正屋的門後,從門縫往外看。
約莫半炷香時間後,一輛馬車駛到莊子外停下。車上下來兩個人,都穿着深色勁裝,佩着刀,看起來像是護衛。他們在莊子外轉了一圈,又進了院子,四下查看。
“沒人。”一個護衛說。
“仔細搜搜。”另一個說,“夫人交代,這莊子不能留任何痕跡。”
兩人分頭搜查,一個進了正屋,一個去了廂房。沈硯清躲在門後,屏住呼吸,手按在腰間的短匕上。
正屋的護衛搜查得很仔細,翻箱倒櫃,連牆角的老鼠洞都不放過。他一步步往裏走,眼看就要走到門後——
“這邊有發現!”廂房那邊忽然傳來喊聲。
正屋的護衛立刻轉身出去。沈硯清鬆了口氣,從門後閃出來,趁他們都在廂房,迅速溜出正屋,翻過土牆,躲進牆外的荒草叢裏。
她趴在草叢裏,聽着莊子裏的動靜。兩個護衛在廂房裏待了很久,出來時手裏拿着幾本舊賬冊——應該是母親當年留下的,孫伯沒收走。
“就這些?”一個護衛翻了翻賬冊,“沒什麼要緊的。”
“燒了吧。”另一個說,“夫人交代,莊子裏所有文字的東西,一律銷毀。”
他們在院子裏生起火,把賬冊扔進去。火光跳躍,紙頁很快卷曲、變黑、化爲灰燼。風一吹,灰燼四散飄飛,像黑色的雪。
沈硯清趴在草叢裏,看着那堆火,看着那些賬冊化爲灰燼,心裏像被什麼攥緊了。
那是母親的心血。
可她現在不能出去,不能暴露。
兩個護衛燒完賬冊,又在莊子裏轉了一圈,確認沒什麼遺漏,這才離開。馬車聲漸漸遠去,莊子重歸寂靜。
沈硯清從草叢裏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草。她走到那堆灰燼前,蹲下身,撿起一片未燒盡的紙角。上面還能看見幾個模糊的字跡:“十月……藥……量……”
她攥緊那片紙角,塞進懷裏,然後轉身離開。
穿過小樹林,回到岔路口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蕭執還沒來,她找了棵大樹,在樹後坐下,背靠着樹幹,從懷裏取出那個油布包。
包裹得很嚴實,用麻繩捆了好幾道。她解開繩子,一層層打開。
最上面是幾封信。信紙已經泛黃,墨跡也有些洇開,但字跡還能辨認。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展開。
是母親寫給婉娘的信,但和之前看到的那幾封不同。這封信寫得很急,字跡潦草:
“婉姊:藥已驗明,確爲慢性毒物。林氏欲借疫病之名,行謀害之實。吾時日無多,唯念吾女。若她日後問起,可告之:井壁暗格,有賬冊爲證。另,胡大夫處有藥方存底,可佐證。”
下面是幾頁賬冊的抄本,記錄着碧桐莊歷年收支。最後一頁,用朱筆圈出了一行:
“永和十五年九月廿八,林氏遣人送藥材三箱,價值紋銀五十兩。經查,藥材中混有他物。”
再下面,是一張藥方。字跡不是母親的,應該是胡大夫開的方子。方子上有幾味藥被圈了出來,旁邊有小字批注:“此三味合用,久服傷肝,與疫症無關,疑爲人參。”
最後,是一塊玉佩。
不是她身上那枚刻“清”字的,而是另一枚,羊脂白玉,正面刻着祥雲紋,背面刻着一個“月”字。
和她那枚玉環,正好是一對。
沈硯清握着這枚玉佩,指尖冰涼。所有的證據都在這裏了——母親的信,賬冊,藥方,還有這對玉佩玉環。
林氏送來的藥材有問題。
胡大夫開的方子有問題。
母親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而害她的人,就是林氏。
風吹過樹林,樹葉譁啦作響,像是無數人在低聲嗚咽。夕陽西下,天邊一片血紅的晚霞,映得整片樹林都泛着詭異的紅光。
遠處傳來馬蹄聲。
蕭執來了。
他騎着一匹黑馬,身後跟着幾個隨從,都穿着獵裝,背着弓箭,像是真的來打獵。看見沈硯清,他勒住馬,翻身下來:
“怎麼樣?”
沈硯清把油布包裹好,重新塞進懷裏,站起身:“拿到了。”
“順利嗎?”
“蘇挽晴來過。”沈硯清平靜地說,“還有林氏的人,燒了莊子裏剩下的賬冊。”
蕭執的眉頭皺了起來:“她怎麼會來?而且和林氏的人前後腳?”
“不知道。”沈硯清搖頭,“但她沒拿到暗格裏的東西,林氏的人也沒發現我。”
蕭執看着她蒼白的臉,沉默片刻:“先回去再說。上馬。”
他翻身上馬,伸手把她拉上來,坐在自己身前。沈硯清抱着包袱,靠在他胸前,能聽見他沉穩的心跳聲。
“抓緊。”蕭執一夾馬腹,黑馬撒開四蹄,朝來路奔去。
幾個隨從策馬跟上,馬蹄聲在寂靜的黃昏裏格外清晰。
風在耳邊呼嘯,兩旁的樹木飛速後退。沈硯清閉着眼,懷裏緊緊抱着那個油布包。
證據拿到了。
真相大白了。
可爲什麼,她心裏沒有一絲輕鬆,反而沉甸甸的,像壓了塊巨石?
母親死了十五年。
林氏逍遙了十五年。
蘇挽晴占了她的位置十五年。
而她,流落了十五年。
現在,證據在手,她可以揭開真相,可以討回公道,可以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
可那個女孩……蘇挽晴……
她該怎麼辦?
馬匹飛奔,暮色四合。
天邊的最後一抹晚霞也沉下去了,夜色如墨,漸漸吞噬了一切。
而在他們身後,碧桐莊靜靜地矗立在黑暗裏,像個沉默的見證者,見證了十五年前的陰謀,也見證了今天這場無聲的交鋒。
井還在,暗格還在,秘密還在。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