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光點徹底消散在暮色四合的汴河上,仿佛從未出現過。
船上,陷入了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
季恒老先生走了,走得無憾,走得釋然。他那糾纏了一生的、宏大而孤獨的舊夢,終於在解黎重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語中,找到了安放的歸宿。
我坐在船頭,手裏還握着冰涼的船櫓,整個人卻像是被抽走了魂兒,傻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我的五十兩巨額債主,我眼中的腹黑神棍,萬惡的資本家……就在剛才,用一個我辨不清真假的、卻溫柔到極致的故事,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一次最高難度的“渡魂”。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舉重若輕。他甚至都沒用什麼法器,沒念什麼咒語,就憑着幾句話,便精準地擊中了那個孤獨靈魂最柔軟、最執着的地方,然後輕輕一撥,便解開了那把鎖了他生生世世的、名爲“遺憾”的枷鎖。
這業務能力,跟我這種還得靠金手指“共情溯源”才能勉強摸到門道的半吊子比起來,簡直就是降維打擊。
我看着他,心裏那叫一個五味雜陳。
一方面,我對他那神鬼莫測的本事,生出了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敬畏。另一方面,一想到我居然欠了這麼一個深不可測的家夥五十兩銀子,我就覺得我未來的還債之路,怕是比季恒老先生考據上古秘聞還要艱難。
“看夠了麼?”
解黎重清冷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將我從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他不知何時已經轉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正靜靜地看着我,眼神裏又恢復了那副我熟悉的、帶着幾分戲謔和疏離的模樣。
仿佛剛才那個側臉溫柔、眼神悲憫的男人,只是我眼花繚อก的錯覺。
“沒……沒看夠。”我下意識地回了一句,說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林晚渡,你有點出息行不行!對着你的債主犯什麼花癡!
我趕緊清了清嗓子,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那個……解公子,今天這單業務,算是你完成的。按照行規,我是不是可以……申請一點業務提成?或者,直接從我的債務裏抵扣一部分?”
我一邊說,一邊在心裏盤算着。這麼大一單“客戶”,執念那麼深,換算成“陽間債”的額度肯定不少。雖然我沒出什麼力,但好歹提供了場地和前期接洽服務,收點中介費,合情合理吧?
解黎重聞言,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又深了幾分。
“林晚渡,”他慢悠悠地開口,一字一頓“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欠我一張‘驚魂符’的錢?我還沒跟你算利息,你倒先跟我談起提成了?”
我:“……”
得,當我沒說。
跟資本家談感情,果然是傷錢。
船上的氣氛又一次尷尬了起來。我默默地拿起船櫓,開始往回劃。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汴河,兩岸的燈火連成一片璀璨的光帶,映在水面上,碎成萬千星點。畫舫上的絲竹之聲隱隱傳來,給這靜謐的夜晚,添了幾分人間煙火的旖旎。
可我這艘小船上的氣氛,卻比三九天的冰坨子還冷。
我偷偷地用眼角餘光瞥他。他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靠在船艙邊,閉目養神,仿佛剛才那場深刻的、跨越生死的對話,對他而言,不過是隨手拂去的一粒塵埃。
可我總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周身那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清冷氣息,似乎……淡了一些。又或者說,是在那層冰冷的外殼之下,泄露出了一絲絲屬於“人”的、溫熱的疲憊。
也是,講了那麼一個沉重的故事,就算是編的,也得耗費不少心神吧。
我心裏這麼想着,手上的動作便不自覺地放輕了許多,連船櫓劃破水面的聲音,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你剛才說的那個故事……”終究,我還是沒能按捺住那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關於‘守護’的那個……是你從哪本書上看來的?還是……你自己編的?”
解黎重眼皮都沒抬,淡淡地回了句:“很重要麼?”
“當然重要!”我理直氣壯地說道“這可是關系到世界觀構建的根本性問題!直接決定了我以後是把‘絕天地通’當成歷史事件,還是當成神話故事來聽!”
“那你便當它是故事吧。”他隨口說道,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察的倦意。
“哦……”我應了一聲,心裏卻腹誹不已。
故事?我信你個鬼!
你要是能隨口編出這麼一個邏輯自洽、情感飽滿、細節豐富,還能精準戳中當事人執念核心的故事,那你別當什麼風水師了,直接去瓦舍裏說書,保準能成一代宗師,賺的錢怕是比你放高利貸還多!
我撇了撇嘴,決定換個角度切入。
“那你……是怎麼認識季恒老先生的?”我繼續鍥而不舍地追問“還知道他寫的書……你們以前是……筆友?”
這個問題,似乎終於讓他有了一點反應。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那雙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深邃的眸子看向我,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林晚渡,你不好奇,你的那塊玉佩,爲何會對他的執念,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麼?”
我心頭一跳。
對啊!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以往我遇到鬼魂,玉佩只是微微發熱,作爲一種提示。可今天,它卻燙得跟個烙鐵一樣。這絕對不正常。
“爲什麼?”我下意識地追問。
“因爲,他的執念,與這世間最古老、最根本的規則,產生了共鳴。”解黎重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他所追尋的,是‘絕天地通’的真相。而那個大陣,本身就是規則的體現。你的玉佩,對這種源自規則層面的強大執念,自然會格外敏感。”
規則……共鳴……
這些詞,我聽得半懂不懂,但隱約感覺,自己好像又接觸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核心設定。
“那……那我的玉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看着他,問出了那個我一直想問,卻又不敢問的問題。
解黎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接看到了我胸口那塊溫潤的古玉。
許久,他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現在告訴你,對你沒好處。”
又是這句話!
我氣得差點把船櫓給扔了。這家夥,說話說一半,是會遭天譴的!
小船,終於劃到了我常停靠的那個渡口。
解黎重站起身,理了理他那身一塵不染的長衫,準備下船。
“那個……”我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又叫住了他。
他回過頭,清冷的月光灑在他臉上,讓他那張本就俊美的臉,更添了幾分非人的疏離感。
“還有事?”
“沒……沒什麼。”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原本想問的“你到底是誰”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總覺得,問了也是白問。
我頓了頓,換了個問題:“季恒老先生……他消散前,好像對你說了句什麼……他說,你頗有‘故人之風’。那個故人,是誰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問這個。或許,是出於對那個溫柔故事的最後一點好奇。又或許,是想從這個側面,窺探到這個神秘男人的一點點過往。
解黎重聞言,微微一怔。
他臉上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眸子裏,流露出了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像是一片被投入石子的古井,蕩開了圈圈漣漪。有懷念,有悲傷,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孤寂。
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他轉過身,一步跨上了岸,身形幾個閃爍,便融入了岸邊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船上,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裏空落落的。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始收拾我的小船,準備收工。
就在我彎腰去整理纜繩的時候,一陣夜風,從他離去的方向,悠悠地吹了過來。
風中,帶來了一句輕得幾乎要被忽略的、仿佛自言自語般的低語。
“不……”
“你才是故人之子。”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我猛地抬起頭,望向那片沉沉的夜色,那裏早已空無一人。
可那句話,卻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在我心裏,轟然炸響。
你才是……故人之子?
季恒……是解黎重某個故人的兒子?!
那得是……多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我呆立在船頭,任由冰涼的夜風吹拂着我的臉頰,腦子裏亂成了一團漿糊。
關於解黎重的所有謎團,在這一刻,仿佛被擰成了一個更加巨大、更加復雜的死結。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依舊空空如也的錢袋,又想了想那五十兩的巨債,和這個突然變得比上古神話還要深不可測的債主。
我感覺,我這趟穿越之旅,好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