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無憂渡”上時,天色已經開始向晚。夕陽的餘暉把整條汴河染成了暖融融的橘紅色,岸邊酒樓的旗幡在晚風裏招搖,市井的喧囂漸漸被歸家的寧靜取代。
我坐在船頭,看着粼粼的波光,腦子裏還回響着王秀才那絕望的哭聲。那句“我看到的,是二十年前的我自己啊”,像一口沉重的鍾,在我心口撞了一下又一下,餘音不絕。
原來,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不是仇恨,而是愛。是一種被恐懼和遺憾扭曲了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愛。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胸口那股子憋悶感卻絲毫沒有減輕。我甚至開始有點怨恨那個白衣神棍解黎重。他說“執念爲餌”,說得輕巧。可他知不知道,這“餌料”的背後,是一個家庭分崩離析的悲劇,是一個父親餘生都要背負的十字架。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船頭的溫度驟然下降,那股熟悉的、帶着水汽的陰冷感再次將我包圍。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我的“客戶”來“催單”了。
小寶的鬼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依舊是那副溼淋淋、茫然無措的樣子。
“爹爹……爲什麼總罵我笨?”
那句熟悉的、無限循環的呢喃,再次響起。
往常聽到這聲音,我只會覺得頭疼和不耐煩,像被一只蒼蠅在耳邊嗡嗡。可今天,聽着這句稚嫩的問話,我的鼻子卻沒來由地一酸。
傻孩子。
你爹不是罵你笨。他是在罵那個,他再也回不去的、同樣渴望玩耍的童年啊。
我轉過身,沒有像往常一樣插科打諢,而是盤腿坐了下來,與他對視。
“小寶,”我輕聲開口,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你爹他……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他很愛你。”
我嘆了口氣,知道言語無力。唯有讓他親歷那份沉重的情感,才有化解的可能。
不僅傳遞王秀才今日的崩潰與懺悔,更試圖去觸碰他話語背後,那些未曾明言的、更深沉的痛苦。
小寶的鬼魂沒有任何反應,空洞的眼睛依舊望着遠方,嘴裏重復着他的執念。
我嘆了口氣。果然,簡單的言語,是無法穿透執念的壁壘的。這些被困住的靈魂,只相信他們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我從領口掏出那枚“渡”字玉佩,它在我手心裏,散發着溫潤的光。
“看來,還得你親自出馬。”我對着玉佩嘀咕了一句。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將今天在王秀才家看到、聽到、感受到的一切,都集中在我的意念裏。王秀才那張被悲傷和悔恨扭曲的臉,他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講述自己童年時那壓抑的痛苦,他攥着草螞蚱時那顫抖的手……
所有這些畫面,這些情緒,像潮水一樣涌向我手中的玉佩。
玉佩開始微微發熱,光芒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
我將手探入冰涼的河水,以玉佩爲橋,試圖將王秀才的心聲傳遞給小寶時。
就在我的指尖觸碰到水面的那一刹那,以我的手爲中心,一圈柔和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漣漪蕩漾開來。
橫生異變!
涌入小寶魂魄意識裏的,不再是碎片的畫面,而是一段段夾雜着痛苦對話的、鮮活而殘酷的記憶。
意識仿佛被拽入一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雨夜。
豆大的雨點砸在破舊院落泥濘的地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每一滴雨水都帶着刺骨的寒意。
年輕的王秀才,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早已溼透,緊緊貼在單薄顫抖的身軀上。
他跪在冰冷的泥水裏,懷中緊緊抱着一個面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的布衣女子。屋檐下那盞搖曳的破燈籠,昏黃的光線在她清秀卻毫無血色的臉上跳動。
“阿離!……阿離!你醒醒,看看我!” 他的聲音嘶啞破裂,混合着瓢潑雨聲,充滿了瀕死的恐慌
“撐住!藥……廣生堂的張大夫答應賒藥給我了!我這就去取!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徒勞地想用手掌溫暖妻子冰涼的臉頰,卻發現自己的手同樣冷得僵硬。
阿離的眼睫艱難地顫動,微微睜開一條縫,眼神渙散,卻努力聚焦在他臉上,嘴唇翕動,努力扯出一抹笑容,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夫君……別……別再去求人了……我們……還不起的……”
“此生遇君,我已無憾。”
“還得起!我一定還得起!” 王秀才激動地低吼,眼淚混着雨水往下淌,“等我中了舉人,一切都會好起來!阿離,你信我!你再信我一次!我們說好的,要看我金榜題名,要過好日子的……”
阿離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極淡、極溫柔的笑,那笑容裏充滿了憐惜與不舍:“我信……一直……都信你……只是……這次……我等不了……”
“要好好的,活下去呀...”
她似乎想抬手再摸摸他的臉,指尖動了動,卻最終無力地垂落下去,濺起一小朵微不足道的泥水花。
“阿離?阿離!” 王秀才的聲音驟然拔高,帶着難以置信的驚惶,他瘋狂搖晃着妻子逐漸冰冷的身軀,“你醒醒!你別睡!你不要嚇我好嗎,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啊——!”
最後那聲“啊——” 化作了一聲野獸般絕望的哀嚎,他猛地將臉深深埋進妻子尚存一絲餘溫的頸窩,肩膀劇烈地抽搐起來,哭聲被暴雨聲吞沒,但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卻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將眼前的景象徹底淹沒。
這徹骨的悲愴還未平息,另一幅截然不同卻同樣尖銳的景象猛地撞入意識。喧鬧的街市,陽光刺眼,人流如織,與剛才陰冷的雨夜形成殘酷對比。
幾個身着綾羅綢緞、腰佩香囊的富家公子,故意堵在一個身着洗得發白青衫、低頭想匆匆走過的年輕書生面前
“喲!這不是我們滿腹經綸的王大才子嗎?” 領頭的李公子“唰”地打開折扇,故意拔高聲音,引得周圍攤販和行人都側目看來。
“怎的今日如此行色匆匆?莫非是趕着去赴哪家千金小姐的詩會?哦,瞧我這記性!” 他作勢拍了拍額頭,笑容充滿了惡意。
“聽說王兄此次秋闈,又名落孫山了?真是‘鍥而不舍’,毅力可嘉,令人敬佩啊!” 話語中的譏諷如同淬了毒的針。
旁邊一個胖乎乎的趙公子立刻用更大的嗓門接話,生怕有人聽不見:“嘿!李兄你這就不懂了,王兄志向高遠着呢!怕是瞧不上什麼舉人進士,想着一步登天吧?不過王兄啊,”
他轉向臉色煞白、拳頭緊握的王秀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
“不是兄弟我說你,就憑你這般……家徒四壁的清貧,也敢妄想得到城西李員外家千金的芳心?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我說啊,當初那個跟你捱窮受苦的繡娘阿離,若不是瞎了眼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廢物,何至於年紀輕輕就積勞成疾,一命嗚呼?這都是你害的!”
“你……你們住口!” 王秀才猛地抬頭,雙眼赤紅,布滿了血絲,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辱我可以……不得辱我亡妻!” 他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帶着血腥味。
“亡妻?哈哈!” 李公子用扇子輕佻地拍打王秀才瘦削的肩膀,引得同伴一陣哄笑。
“說得好像你風光大葬了似的!聽說一卷草席就抬出了城?王兄,聽我一句勸,認命吧,爛泥扶不上牆的,何必苦苦掙扎,惹人笑話?”
周圍的竊竊私語和毫不掩飾的嘲笑聲如同針尖般刺來。王秀才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瞪着眼前這些錦衣玉食的紈絝子弟,胸膛劇烈起伏。
王秀才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推開擋路的趙公子,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了人群,將那刺耳的哄笑甩在身後。
畫面一轉,是今日靈堂裏那壓抑的香燭氣、冰冷的棺木。
“小寶……我的兒啊!” 王秀才癱倒在兒子的靈位前,雙手死死摳着地面,指甲崩裂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不再是那個壓抑的秀才,而是一個被徹底摧毀的父親。
“爹錯了!爹真的錯了!爹那天在河邊罵你,是爹混賬!是爹被豬油蒙了心!”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發出沉悶的響聲。
“爹只是……只是怕啊!怕到了骨子裏!” 他抬起頭,淚如雨下,望着虛空,仿佛在對那個七歲的孩子,也對那個二十年前無能的自己哭訴。
“怕你讀書不用功,將來像爹一樣,考不取功名,掙不來銀錢,活得沒有半點尊嚴!怕你像爹一樣,連……連自己最心愛的人都護不住!眼睜睜看着他們……受苦……離去……你娘她……她到死都沒怨過我一句‘沒用’,還笑着說信我……可她越是這樣,我這心裏……就跟被刀一片片剮着一樣啊!”
“爹不是嫌你笨……爹是恨自己無能!恨自己是個廢物!”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自我厭棄,“爹把這輩子所有的遺憾,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恨……都強加給了你!爹把自己做不到的,變成了逼你的枷鎖……爹不配做爹!爹罪該萬死啊——!”
我將王秀才那份遲來的、沉痛的“告解”,通過玉佩,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去。
小寶的鬼魂,那小小的、虛幻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焦點。他像是看到了什麼,又像是在傾聽什麼。他不再重復那句問話,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小小的眉頭時而蹙起,時而舒展。
我能感覺到,他正在“看”我傳遞給他的那些畫面,正在“聽”他父親那些未能說出口的心聲。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寶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兩行清澈的、虛幻的淚水,緩緩滑落。
他小小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像一塊即將融化的冰。
他轉過頭,看向我,那雙曾經空洞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像一汪泉水。他對着我,露出了一個羞澀的、釋然的微笑,輕輕地說:
“告訴爹爹……小寶不笨……小寶知道,爹爹心裏……苦。”
頓了頓,他用盡最後的氣力,聲音輕得像羽毛:
“還有……告訴爹爹,小寶想娘親了……讓爹爹……別哭了。”
話音落下,他化作漫天溫暖的光點,如同無數盞被慈悲點亮的微小明燈,在汴河的暮色中盤旋上升,最終溫柔地消散於天際。這一次,離去的不再是冰冷的解脫,而是帶着諒解與撫慰的歸去。
船頭的陰冷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怔怔地看着那片空無一物的地方,心裏空落落的。
就在這時,胸口處,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猛地涌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那感覺,就像在三九寒天裏,喝下了一大碗滾燙的姜湯,又像是一直壓在肩上的一副無形重擔,被猛地卸了下來。
整個人,都輕鬆了一大截。
我低頭看向胸口,那枚“渡”字玉佩正散發着柔和的餘溫。
“陽間債”,減少了。
我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我的小賬本,翻開新的一頁,用炭筆在上面畫上√
【客戶:王子寶】
【執念類型:父親的壓迫】
【解決方案:待定(預計成本:木板一塊,刻刀一把,口水若幹,厚臉皮三尺)】
【預計完成時間:三天內】
【KPI:+1】
【任務情況:已完成】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軟軟地癱倒在船板上。
“我的媽呀……這活兒也太費神了……”我望着天上零星出現的幾顆星星,有氣無力地吐槽。
“簡直就是心理醫生加靈媒加情感調解員,三合一。還沒工資,沒社保,沒年終獎……”
雖然嘴上抱怨着,但心裏那份巨大的滿足感,卻是實實在在的。
原來,幫別人解開心結,自己也會感到輕鬆。
這筆買賣,好像……也不算太虧。
第二天,我難得地睡了個懶覺。沒了船頭那個“天然小冰櫃”,我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
正當我哼着小曲,準備出船做生意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在了渡口。
青色的捕快服,挺拔的身姿,還有那張寫着“生人勿近,我正在思考”的嚴肅臉。
趙小虎。
“林氏。”他看到我,徑直走了過來,手裏依舊拿着他那個寶貝小冊子。
“喲,趙捕快,早上好啊!”我心情不錯,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今天又是來查案的?要不要坐我的船,給你打個友情價?”
趙小虎沒理會我的調侃,他皺着眉頭,一臉的困惑,那表情就像是解一道怎麼也解不出來的算術題。
“我剛從王秀才家出來。”他開口道,語氣裏充滿了不解,“案子結了”。”
“哦?結了?那挺好啊。”我故作驚訝。
“好什麼?”他像是找到了傾訴對象,忍不住往前湊了一步,壓低了聲音“奇怪,太奇怪了!昨天我去的時候,那王秀才還跟個活死人一樣,問什麼都不說。今天再去,他雖然還是很悲傷,但整個人……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一樣。”
“他主動銷了案,說孩子的死純屬意外,是他自己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他還說……他還說他決定變賣家產,回鄉去開個蒙學館,專門教那些窮苦孩子讀書,就當是……爲小寶積福了。”
趙小虎撓了撓頭,滿臉都寫着“這不科學”。
“你說,這人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變化這麼大?我本來還懷疑他有虐待兒童的嫌疑,準備深入調查的。結果他這麼一弄,我這卷宗都沒法寫了!我總不能在結案陳詞裏寫‘嫌疑人經過深刻的自我反省,幡然醒悟’吧?!”
我聽着他這番苦惱的抱怨,差點沒笑出聲。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趙捕快,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就叫‘頓悟’!說明王秀才良心未泯,經過一番痛苦的天人交戰,終於戰勝了心魔,完成了思想上的升華!你應該爲他感到高興才對。”
“頓悟?”趙小虎咀嚼着這個詞,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也太……唯心了。”
“嗐,人嘛,都是感情動物。有時候想不開,鑽了牛角尖,別人怎麼勸都沒用。等自己想通了,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氣橫秋地說道“小同志,你以後要學的還多着呢。”
趙小虎被我這一下拍得有點懵,他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什麼破綻。
就在這時,那個清冷的、帶着一絲嘲諷的聲音,又一次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癡兒遇慈父,可悲亦可嘆。”
我跟趙小虎同時一愣,齊齊轉過頭去。
只見不遠處的柳樹下,解黎重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裏。他依舊是一身纖塵不染的月白長衫,負手而立,清風吹起他的衣袂和墨發,整個人飄逸得不似凡人。
他正看着我們,或者說,是看着我,那雙深邃的眸子裏,帶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是你!”我跟趙小虎異口同聲。
趙小虎是出於捕快的警惕,而我,則是純粹的頭皮發麻。這家夥怎麼又陰魂不散地出現了?!
解黎重沒有理會趙小虎的戒備,他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看來,你這‘餌料’,用得還不錯。”
我心裏一緊,這家夥,當着趙小虎的面,他想幹什麼?
“你胡說八道什麼!誰是餌料?”我立刻反駁,生怕被趙小虎聽出什麼端倪。
“這位公子,你是何人?在此妖言惑衆!”趙小虎果然警惕起來,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解黎重連個眼角都沒分給他,只是對我慢悠悠地說道:“你渡了他的執念,誰來渡活人的悔恨?林晚渡,你這生意,做得未免太便宜了些。”
說完,他不再看我們,轉身,邁着他那不疾不徐的步子,悠然離去。
只留下我和趙小虎,愣在原地。
趙小虎是一臉莫名其妙:“這人誰啊?神神叨叨的。林氏,你認識他?”
我沒說話,只是死死地盯着解黎重消失的背影,後背起了一層白毛汗。
他說的沒錯。
小寶的執念是了了,可王秀才的悔恨,卻要背負一生。
我以爲我已經解決了這件事,可在這個神秘的男人看來,我所做的,不過是掀開了這人間悲劇的、微不足道的一角。
我第一次,對“渡魂”這件事,感到了深深的無力和……一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