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碧桐莊的夜,比城裏更黑,更靜。

沈硯清在油燈下翻看母親的手札。紙頁已經泛黃變脆,她翻得很小心。手札前半部分記錄着莊子的日常——田畝收成、佃戶生計、節氣農事,字裏行間透出對這片土地的用心。

“三月十七,雨。試種新稻已抽穗,若此法可行,來年可推廣至全莊。”

“五月廿三,晴。王老三家新添一子,送去米面兩鬥,棉布一匹。莊子人口漸繁,當設學堂,教孩童識字。”

“七月初九,陰。身子愈發不濟,恐難見吾女及笄。唯願她平安長大,不必知這深宅恩怨,不必承這沉重過往。”

看到這裏,沈硯清的手指頓了頓。母親的字跡在這裏有些顫抖,像是寫字時手在發抖。她繼續往下翻。

手札後半部分的內容變了。

“九月初三,夜。林氏來訪,言辭懇切,眼神閃爍。她問及吾女生辰八字,又言國公爺欲爲兩女合八字,測吉凶。吾婉拒,她面色不虞。”

“九月十五,雨。嬤嬤言莊中近日有生面孔出入,形跡可疑。吾令緊閉門戶,非親信不得入內。”

“九月廿八,陰。晨起嘔血,醫者言氣血兩虧,需靜養。可這莊子,靜得了嗎?”

最後一頁,只有短短一行字,墨跡深深浸透紙背,像是用了很大力氣:

“若有不測,護吾女離京。勿回,勿念,勿恨。”

沈硯清合上手札,閉上眼睛。油燈的光在她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屋裏很冷,夜風從破窗灌進來,吹得燈焰搖曳不定。

她沒有哭。淚在昨夜已經流過了。現在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母親不是病死的。

至少,不全是。

她把手札仔細包好,放回懷裏,貼身藏着。然後吹滅油燈,在黑暗中躺下。草席很硬,地面很涼,但她沒有動,只是靜靜躺着,睜着眼睛看着頭頂的黑暗。

屋外有聲音。

不是風聲,是腳步聲。很輕,很慢,在院子裏徘徊。

沈硯清沒有起身。她聽着那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像是在尋找什麼。偶爾有輕微的嘆息,若有若無,分不清是風聲還是人聲。

那個老漢說的“鬧鬼”,大概就是這樣吧。

可她不害怕。如果真有鬼魂,那也該是母親的魂。母親若在,不會害她。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

沈硯清依然躺着不動。她能感覺到,門外有什麼東西在。不是惡意,更像是一種……注視。

良久,腳步聲又響起,漸漸遠去。

她這才緩緩坐起身,走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院子裏月光如水,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只有荒草在風裏起伏,像一片灰白色的海。

第二天清晨,老漢來了,提着一籃子吃食——幾個饅頭,一碟鹹菜,還有一碗稀粥。

“姑娘昨夜……可聽見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

沈硯清接過籃子:“聽見了。腳步聲。”

老漢的臉色變了變,壓低聲音:“是沈夫人……一定是沈夫人。她還在莊子裏,沒走。”

“老伯見過?”沈硯清在井台邊坐下,掰開饅頭。

老漢搖頭,又點頭:“沒見過,但感覺得到。有時候夜裏睡不着,我就坐在院子裏,能感覺到……她在看着我。不嚇人,就是……有點難過。”

沈硯清慢慢吃着饅頭。饅頭是涼的,有些硬,但她吃得很認真,像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老伯,”她咽下最後一口,“莊子裏的佃戶都搬去哪兒了?您可知道?”

“大多搬到附近村子去了。”老漢想了想,“有幾個還在,就在北邊五裏的張家莊。姑娘要去找他們?”

“嗯。”沈硯清站起身,“我想知道當年的事,越多越好。”

---

鎮國公府,晨光初透。

蘇挽晴醒來時,春杏已經候在門外。洗漱更衣後,早膳擺了上來——蓮子粥,水晶餃,幾樣精致小菜。但她沒什麼胃口,只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

“姑娘,夫人讓您過去一趟。”春杏說。

“現在?”

“是,說是裁縫來了,要量賞花宴的衣裳尺寸。”

蘇挽晴點頭,起身往林氏的正房去。穿過回廊時,她看見兩個小丫鬟在角落裏低聲說話,見她過來,慌忙散開,眼神閃爍。

這種情形這幾天越來越常見。府裏的下人看她的眼神,總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探究,像是打量,又像是同情。

她定了定神,走進正房。

林氏正和一個中年裁縫說話,桌上攤着好幾匹料子——雲錦,軟煙羅,織金緞,都是頂好的料子。

“晴兒來了。”林氏招手讓她過去,“快來看看,喜歡哪一匹?”

蘇挽晴走近,目光掃過那些華麗的料子。手指撫過一匹月白色的雲錦,觸感細膩冰涼。

“這匹吧。”她說。

林氏愣了愣:“月白色……是不是太素了些?賞花宴上,其他小姐都穿得鮮豔,你穿這個,怕是……”

“就這匹。”蘇挽晴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林氏看着她,眼神復雜,最後還是點頭:“好,依你。”

裁縫上前爲她量尺寸。皮尺繞過肩頸,腰身,手臂,每一個數字都仔細記下。蘇挽晴站着不動,目光落在窗外。院子裏,父親蘇定遠正和一個管事說話,表情嚴肅,像是在交代什麼要緊事。

量完尺寸,裁縫退下。林氏拉着蘇挽晴坐下,遞過一本冊子:“這是平陽侯府送來的賞花宴賓客名單,你看看。”

蘇挽晴接過冊子,翻開。上面列着幾十個名字,大多是京中權貴子弟。她的目光在“楚王世子蕭執”這個名字上停留了一瞬。

“蕭世子也會去?”她狀似隨意地問。

林氏點頭:“聽說會去。楚王妃與平陽侯夫人是手帕交,蕭世子去也正常。”她頓了頓,補充道,“蕭世子這人……性子有些難捉摸,你與他保持些距離爲好。”

又是這種話。

蘇挽晴合上冊子,抬眼看向母親:“母親好像不太喜歡蕭世子?”

“不是不喜歡。”林氏避開她的目光,“只是他身份特殊,行事又隨性,與你……不太合適。”

不合適。

這三個字裏藏着太多未盡之言。

蘇挽晴沒有再問。她起身告辭,回到聽雪軒。春杏正在收拾書案,見她回來,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蘇挽晴在書案前坐下。

春杏咬了咬唇,低聲說:“姑娘,奴婢去打聽碧桐莊的事了……”

“如何?”

“問了好幾個老人,都諱莫如深。”春杏的聲音更低了,“只有一個在府裏待了二十年的老花匠說了幾句。他說……碧桐莊當年確實鬧過時疫,死了不少人。沈夫人就是那時候沒的。可怪的是,疫病控制住後,莊子裏的人卻陸陸續續都搬走了,像是……在躲什麼。”

蘇挽晴的手指輕輕敲着桌面:“還有嗎?”

“還有……”春杏看了看門外,確認無人,才繼續說,“老花匠說,沈夫人走後,國公爺下令封了碧桐莊,不許府裏人再提起。莊子的地契也收起來了,這些年再沒人去過。”

“爲什麼?”

“不知道。”春杏搖頭,“老花匠說到這兒就不肯再說了,只說‘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蘇挽晴沉默了很久。

窗外傳來鳥鳴聲,清脆悅耳,襯得屋裏的寂靜更加沉重。

“春杏,”她忽然開口,“你幫我做件事。”

“姑娘吩咐。”

“去賬房查查,碧桐莊這些年,可有收支記錄?佃租,修繕,這些賬目應該都有。”

春杏臉色一白:“姑娘,這……這要是被夫人知道……”

“小心些,別讓人看見。”蘇挽晴看着她,“你能做到嗎?”

春杏看着自家姑娘平靜卻堅定的眼神,咬了咬牙:“奴婢試試。”

---

北郊,張家莊。

沈硯清在村裏轉了大半天,找到了三個當年在碧桐莊做過佃戶的老人。其中兩個一問三不知,眼神躲閃,只說“記不清了”。只有一個姓趙的老太太,猶豫再三,把她請進了屋。

趙老太太獨居,屋裏很簡陋,但收拾得幹淨。她給沈硯清倒了碗水,坐在對面,仔細打量她。

“姑娘長得……有點像沈夫人。”她忽然說。

沈硯清心頭一動:“您記得沈夫人?”

“記得。”趙老太太嘆了口氣,“那麼好的一個人,可惜了。”

“當年的事,您能跟我說說嗎?”

趙老太太沉默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屋外有雞鳴聲,遠處傳來孩子的嬉笑聲,尋常得像是任何一個平靜的午後。

“那年秋天,莊子裏的麥子收成很好。”她緩緩開口,“沈夫人說,要給大家多分些糧食,過個好年。我們都高興,覺得遇到了好主家。可沒過多久,莊子裏就開始有人生病。”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沈硯清問。

“九月下旬。”趙老太太記得很清楚,“先是王老三家的媳婦發熱,接着是李家大小子,然後越來越多。沈夫人請了大夫,開了藥,可不管用。後來國公府派人送了藥來,是林姨娘身邊的嬤嬤親自送來的。”

又是林姨娘。

沈硯清握緊了拳頭。

“藥有用嗎?”

趙老太太搖頭:“喝了藥的人,有些好了,有些……更重了。沈夫人也喝了,喝了就吐,吐了再喝,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我記得很清楚,十月十二那天夜裏,莊子裏來了輛馬車。黑漆漆的,沒有標志,停在莊子後門。車上下來兩個人,進了沈夫人的院子,待了半個時辰就走了。”

“什麼人?”

“不知道。”趙老太太說,“蒙着臉,看不清。但那身形……像是女人。”

女人。

沈硯清的心沉了下去。

“後來呢?”

“後來沈夫人就沒了。”趙老太太的眼圈紅了,“下葬那天,我們這些佃戶都去了。沈夫人躺在棺材裏,臉白得像紙,可樣子很安詳。老嬤嬤抱着個襁褓,說是沈夫人的女兒,也沒了,要一起下葬。”

“您看見那孩子了?”

趙老太太搖頭:“裹得嚴嚴實實,沒看見臉。但老嬤嬤哭得很傷心,不像是假的。”

不像是假的。

沈硯清閉上眼睛。當年老嬤嬤帶着她逃離莊子,必然要找個孩子頂替,否則無法交代。那個襁褓裏的孩子,不知是誰家的,就這麼成了她的替身。

一條無辜的性命。

“沈夫人下葬後,莊子裏就不太平了。”趙老太太繼續說,“夜裏總有怪聲,有人說看見白影。大家害怕,陸陸續續都搬走了。我也搬來了張家莊,這些年再沒回去過。”

她看着沈硯清,眼神裏滿是憐憫:“姑娘,你打聽這些,是想做什麼?”

沈硯清睜開眼,眼中一片清明:“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趙老太太喃喃重復,“知道了又能怎樣呢?人都死了十五年了。”

“死了的人需要公道。”沈硯清站起身,朝趙老太太深深一躬,“活着的人,需要明白。”

她走出趙家小屋時,日頭已經偏西。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村道上。

真相的碎片,正在一點一點拼湊。

沈月華的死,不是意外。

碧桐莊的疫病,不是天災。

而這一切的背後,都指向同一個人——

林氏。

沈硯清抬頭看向京城的方向。那裏有高牆深院,有錦衣玉食,有一個占了她的位置、享了她的人生十五年的女孩。

蘇挽晴。

她想起及笄禮那天,在廳門外匆匆一瞥看見的那個身影。茜紅色的衣裙,精致的妝容,完美的儀態。

那本該是她的生活。

可她不想要那樣的生活。

她要的,是真相,是公道,是母親沒能走完的那條路。

暮色漸濃,她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腳步很穩,一步一步,踩在黃土路上,留下清晰的腳印。

而在鎮國公府裏,蘇挽晴正坐在書案前,看着春杏偷偷抄來的幾頁賬目。

碧桐莊,自十五年前起,再無任何收支記錄。

就像那個莊子,連同它承載的所有秘密,一起被抹去了。

她放下賬頁,看向窗外漸暗的天色。

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有些事,一旦開始追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可她已經踏出了第一步。

就再也,不想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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