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喧譁聲如同冷水潑入熱油，瞬間打破了劉府剛剛積累起來的些許寧靜。那聲音不再是鄉民討債的焦躁，而是帶着官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壓。
劉琙與忠伯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族親去而復返，還攜官差同來，絕非好事！
“小主人，您……”忠伯下意識地想將劉琙護在身後。
“無妨。”劉琙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小臉上努力維持着鎮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忠伯，隨我前去看看。婉娘，你去告訴王婆婆和張嬸，一切如常，不得慌亂。”
“諾！”婉娘雖然害怕，還是快步跑向後院。
劉琙整理了一下衣冠，邁步向前院走去。忠伯緊隨其後，手心已然捏了一把汗。
前院中，果然站着五六個人。爲首的正是族親劉能和劉德，此刻他們臉上再無上次被逼退時的訕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趾高氣揚、看好戲的神情。他們身旁，站着兩名頭戴赤幘（zé，頭巾）、身着皂衣、腰挎鐵尺的差役，面色冷峻，眼神銳利地掃視着略顯蕭索的庭院。還有一名穿着青色吏服、手持算盤和木牘的文吏，顯然是負責核算稅賦的計吏。
“劉管家，別來無恙啊？”劉能陰陽怪氣地先開了口，目光卻瞟向走出來的劉琙，“喲，琙兒也在？正好正好，官差大人來了，有些事，正好當面說清楚！”
那爲首的差役目光落在劉琙身上，見是個一身重孝的稚童，眉頭微皺，但語氣依舊公事公辦：“吾等乃宛城戶曹轄下稅吏。今奉曹掾之命，催繳本年夏稅。查爾劉戶，有田二百三十畝，應納粟米七十六斛又六鬥，折錢六千一百二十八錢。限期已過，爲何遲遲不納？”他的聲音洪亮，帶着官威，震得院中仆役們瑟瑟發抖。
忠伯連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差爺明鑑，非是我家有意拖延，實是主家新喪，小主人年幼，府中一時周轉不靈，正在竭力籌措，還請差爺寬限幾日……”
“寬限？”那計吏冷笑一聲，撥弄了一下算盤，“每寬限一日，便需加收滯納金十錢！爾等拖得起嗎？”他目光掃過劉能和劉德，“況且，據劉氏宗親稟報，爾等並非無力繳納，而是有意隱匿資產，抗稅不交！可有此事？”
劉能立刻跳出來，指着忠伯尖聲道：“差爺！就是他！還有這小崽子！明明近日還有銀錢采買米糧布匹，甚至還有閒錢去買仆役！卻偏偏拖欠朝廷稅賦！這不是抗稅是什麼？分明是欺瞞官府，罪加一等！”
劉德也幫腔道：“正是！我等身爲宗親，豈能坐視他欺君罔上？特來向官府舉發！”
惡人先告狀！他們竟暗中盯着劉府動靜，抓住了采購物資和購買阿獒的把柄，在此發難！若坐實了“抗稅”的罪名，不僅家產難保，恐怕還要吃上官司！
忠伯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你……你們血口噴人！那些錢是……”
“那些錢是小子變賣先母遺物所得！”一個清晰而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忠伯的話。
衆人目光瞬間聚焦到劉琙身上。只見他上前一步，走到差役面前，雖身材矮小，卻昂着頭，臉上帶着與其年齡不符的悲憤與坦然。
他先是對着差役深深一揖：“小子劉琙，見過差爺。家父劉衡，曾任郡中文學掾（劉琙從原主記憶裏搜刮出的父親微末官職，或曾爲小吏），一向教導小子忠君愛國，焉敢行抗稅之事？實是家中突遭大變，雙親離世，耗費甚巨，庫房空虛，方才拖延至今，小子心中日夜惶恐，絕無半點不臣之心！”
他先抬出父親微末的官身（或許只是榮譽虛職），表明自家是“體制內”的，又強調家教忠君愛國，占據道德制高點。
接着，他話鋒一轉，指向劉能劉德，小臉上滿是委屈與憤怒：“至於二位族叔所言采買之事，確有其事。然所花費者，並非庫房存銀，而是小子不忍先母遺物蒙塵，變賣了她昔日陪嫁的一支銀簪和一對玉鐲所得！共計得錢不足千文！”他刻意壓低了賣糖的真實收入。
“所得微薄銀錢，只因府中存糧見底，十餘口人即將斷炊，不得已才購入口糧鹽布，以求活命！購買仆役之事，更是無稽之談！那孩童乃是小子見其孤苦無依，餓暈於道旁，心中不忍，用僅剩的幾十文錢將其救回，給口飯吃，豈是購買？”他將購買阿獒的行爲扭曲成“救助”，合情合理。
“豈料二位族叔，不思幫扶孤侄，反以此爲由，誣告小子抗稅！試問，若小子有心抗稅，爲何變賣母親遺物換取活命之資？爲何不將錢糧藏匿，反而大大方方采買，惹人注目？此理何在？天理何存？！”劉琙越說越激動，眼眶通紅，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將一個被宗親欺凌、孤苦無依卻努力維持家業、不忘忠義的孝子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這一番話，有情有理有節，既解釋了錢的來源（變賣遺物），又說明了用途（購買必需品和救助孤兒），更反將一軍，指責劉能劉德誣告陷害，不顧親情大義！
那兩名差役和計吏聽得面面相覷。他們常年催稅，見過各種哭窮耍賴的，但一個八歲稚童能說出如此條理清晰、感人肺腑的話，卻是頭一遭。再看劉琙一身重孝，神色悲戚卻不失坦蕩，而劉能劉德則一臉奸猾，心中天平已然傾斜。
劉能劉德被劉琙一番連消帶打，噎得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劉能強辯道：“你……你胡說！哪有什麼遺物可變賣！分明是狡辯！”
“是否狡辯，差爺一查便知！”劉琙毫不退縮，對差役道，“小子變賣遺物，是在城南‘周氏質鋪’，差爺可派人詢問。所購米糧布匹，皆有市集商戶可證！至於那孩童，如今就在府中，差爺亦可喚來一問便知！”
他語氣篤定，毫不心虛。賣糖所得他讓忠伯分散在不同店鋪采購，確實難以追查具體金額。而阿獒的情況，更是完全符合他的說辭。
忠伯此刻也反應過來，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差爺明鑑啊！我家小主人所言句句屬實！主公主母去後，府中艱難至此，老奴恨不得以身代之！奈何能力有限，只能變賣主母遺物維持生計，竟還被宗親如此構陷！求差爺爲小主人做主啊！”他哭得情真意切，令人動容。
那爲首的差役臉色緩和了許多，瞪了劉能劉德一眼：“哼！爾等舉報，可有真憑實據？”
劉能劉德支支吾吾，他們只是看到采購和買人，哪有什麼實質證據。
差役冷哼一聲，不再理會他們，轉向劉琙，語氣緩和了些：“劉小郎，即便如此，夏稅乃朝廷正賦，拖延不得。上官催逼甚急，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你看……”
劉琙知道，訴苦博同情只能爭取時間，最終還是要解決問題。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拱手，語氣誠懇：“差爺的難處，小子明白。稅賦之事，小子絕不敢推諉。請差爺再寬限小子五日！五日之內，小子便是砸鍋賣鐵，也定將稅款湊齊，親自送至戶曹繳納！若逾期不納，甘受重罰！”
“五日？”差役沉吟着。若是尋常人家，他未必肯答應，但面對這個言語不凡、又占着情理的小孝子，他難得起了幾分惻隱之心。況且，真逼急了，這家人若是破罐破摔，稅銀收不上來，他們回去也不好交差。
他與計吏交換了一個眼神，計吏微微點頭。
“也罷。”差役終於鬆口，“念你年幼孝誠，又有功名之後（指其父曾任文學掾），便寬限你五日！五日之後，若再見不到稅款，休怪我等依法辦事，抄家抵稅！”
“多謝差爺！小子感激不盡！”劉琙深深一揖。
差役又警告性地瞪了劉能劉德一眼，這才帶着人轉身離去。
劉能劉德見算計落空，反倒惹了一身騷，氣得臉色鐵青，狠狠瞪了劉琙和忠伯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前院再次恢復平靜，但氣氛卻比之前更加壓抑。
五日！六千多錢！
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忠伯癱坐在地上，冷汗早已溼透了後背。婉娘和其他仆役也圍了上來，臉上充滿了絕望。
“小主人……五日……這如何是好……”忠伯的聲音都在發抖。
劉琙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他望着官差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絕望的忠伯和仆役們，眼神卻異常堅定。
“忠伯，起來。”他伸手扶起老管家，“天無絕人之路。”
他轉頭，目光投向糖坊的方向，又似乎看向了更遠的地方。
“我們的白玉飴，該變一變了。”
（本章完）
注解：
1. 赤幘 (zé)、皂衣： 漢代低級官吏和差役的服飾特征。赤幘爲紅色頭巾，皂衣爲黑色衣服。
2. 戶曹： 郡縣官府中負責戶籍、稅賦、農桑等事務的部門。
3. 曹掾： 郡縣各部門的主管官員。
4. 文學掾： 郡國中掌管教育、禮儀的官吏，地位不高，但屬於文化官職。劉琙父親可能曾任此職或類似榮譽職位。
5. 周氏質鋪： 當鋪。漢代已有類似機構。
6. 功名之後： 指父祖有功名或官職出身，在古代社會有一定身份優勢，差役會稍微客氣些。劉琙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