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老爺子的壽宴,在城中歷史最悠久的臨湖公館“雲水居”。
夜幕初降,公館內燈火通明。
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前廳映照得亮堂。
光線落在穿梭的賓客身上,落在侍者手中托盤上。
沈家人一到場,沈建安就先行離去與人交際。
沈夜站在蘇玉輕身側。
她穿了身剪裁利落的銀灰色長裙,只在腰間綴了一條細細的銀鏈。長發隨意挽起。
與周圍珠光寶氣的女賓相比,顯得格外清爽,甚至有些疏離。
她掛着得體的笑容,掃過大廳裏攢動的人頭。
這就是真正的壽宴?
人果然多。
這有錢人的生活,就是有意思。
順便,她也有點好奇,方辰越……
他那條腿,今晚能出現麼?
蘇玉輕今天格外留意沈夜。
這些天沈家人在餐桌上,一直被沈夜灌絲瓜湯。
想要反駁一句,想要拒絕……
沈夜就永遠我行我素,不斷給人科普,絲瓜對身體有好處,是去火氣的,最近絲瓜很便宜……
整日都在清熱去火。
連着沈家都安靜了幾天。
蘇玉輕努力扮演着稱職的母親。
軟和地招呼沈夜:“小夜,過來。”
她輕輕挽住沈夜的胳膊,帶她朝一位穿着寶藍色絲絨套裙的婦人走去。
那婦人身邊跟着一個年紀與沈夜相仿的女孩,穿着蓬紗小禮服,妝容精致,眼神那點張望和期待。
毫不掩飾。
就像是在等某個人。
“孫太太!”蘇玉輕笑着招呼,“好久不見,您氣色還是這麼好。”
孫太太聞聲轉頭,臉上堆起熟稔笑容:“可算見着你了。”
“這位就是……你家剛找回來的千金?沈夜小姐?”
她的視線在沈夜那身簡潔的裙子上停頓,很快變得有些疏離。
“是,這就是小夜。”蘇玉輕連忙接話,“小夜,這位是孫阿姨,媽媽的好朋友,這位是孫阿姨的女兒,心妍。”
沈夜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眼前兩人身上。
她微微頷首:“孫阿姨,孫小姐。”
“你好你好。”孫太太應着,笑着對蘇玉輕說,“這孩子,氣質真特別,看着沉穩,不像我們家心妍,整天毛毛躁躁的。”
孫心妍被母親點名,微微撅嘴,但眼睛依舊瞟向人群聚集的方向。
她敷衍地對着沈夜笑了笑:“你好。”
蘇玉輕見沈夜沒冷場,心下稍安,“心妍和我們小夜年紀差不多,以後可以多走動走動。”
“小夜剛回來,對這邊的人和事都不太熟,心妍有空多帶帶姐姐。”
孫太太立刻拍了下女兒的手臂。
“聽見沒,以後多帶姐姐活動活動,我們家心妍性子直,但心是好的。”
孫心妍的心思顯然不在這裏,胡亂點頭:“嗯嗯,知道了媽。”
很快,她的目光定住了,臉上亮起來。
“看,顧二少來了!”
蘇玉輕和孫太太同時看去。
入口處有些動靜。
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男人走進來。
他穿着剪裁良好的深色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地鬆開了兩顆扣子。
面容英俊,眉宇間滿是倦怠和不耐。
正是顧商佑。
他單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另一只手敷衍地虛扶了一下旁邊一位珠光寶氣的貴婦。
步伐懶散,眼神飄忽地掃過全場。
孫太太眼睛也亮起來,輕輕推孫心妍。
“快,心妍,顧夫人也來了,我們過去打個招呼。”
她又轉向蘇玉輕,“我帶心妍過去一下,你們先坐坐,一會兒再聊啊!”
說完,孫太太拉着滿臉雀躍的孫心妍,朝着顧家母子的方向走去。
蘇玉輕看着她們背影,無奈地笑了笑。
她轉頭看向沈夜,“心妍那孩子,大概是……對顧少有點意思。”
沈夜沒說什麼,蘇玉輕難道看不出來那人心底的輕慢和敷衍?
她懶得計較。
…………
不遠處。
顧商佑像被押解到刑場。
孫家母女熱情圍上去,顧夫人臉上掛着得體笑容,顧商佑則極其敷衍地點了下頭。
視線沒在孫心妍臉上停留半秒,就移向了別處。
有點意思。
沈夜想。
顧商佑虛扶着母親,腳步沒停,徑直穿過前廳喧鬧的人群,穿過一群鶯鶯燕燕。
目標明確地朝着主廳最核心,也是他最想逃離的地方走去。
他爺爺,顧老爺子坐鎮的主位。
顧老爺子一身喜慶的絳紅色唐裝,坐在寬大的紅木太師椅上。
頭發花白,精神不錯,正笑呵呵地接受着賓客的祝福。
周圍簇擁着顧家人和一些分量頗重的客人,沈建安自然在場。
顧商佑的母親,那位珠光寶氣的顧夫人,先一步上前,說了兩句。
又笑着對周圍幾位貴客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這才得體地退到一旁,把位置讓給兒子。
顧商佑走到爺爺身邊,那股子懶散勁兒收斂了些。
但眉宇間的無聊和不耐煩依舊明顯。
他懶洋洋地坐下,沒骨頭似的往椅背一靠。
“叫了幾次,終於過來了?”顧老爺子中氣十足,沒好氣瞥了他一眼。
那調裏,不光是長輩的威嚴,還有對晚輩的寵溺。
顧商佑扯了下嘴角,“您老人家大壽,我敢不來嗎?這不挺熱鬧的,多討人喜歡。”
顧老爺子哼了一聲,沒理會他話裏的敷衍。
“熱鬧是熱鬧,今天這場面,可不光是給我老頭子過壽。”
他若有所指,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孩。
“看見沒?滿京市拔尖的姑娘,差不多都在這兒了。”
顧商佑眉心跳了跳,心裏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老爺子下一句就來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整天沒個正形,這次壽宴,正好給你相看相看,有合眼緣的沒?告訴爺爺,喜歡誰,爺爺給你安排。”
老爺子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經地義。
也確實如此,以他們顧家在京市的地位,顧商佑看中誰,誰就會連夜把家裏女兒嫁過來……
畢竟硬性,軟性條件,顧商佑都是人中之龍。
但顧商佑自己,卻不這麼想。
他無語地看向老爺子,回答是明顯的抵觸。
“爺爺,您這也太突然了吧?怎麼不給我大哥安排?他比我還大兩歲。”
“你大哥?”顧老爺子瞪了他一眼。
恨鐵不成鋼道:“人家做正事的!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你呢?你做的什麼?除了開着你那幾輛破車到處找樂子,今天這裏玩,明天那裏混,你還會什麼?不務正業!”
“不務正業”四個字一出。
周圍幾位離得近的賓客,臉上都心照不宣的微笑。
像是他們這種家族,後代‘不務正業’本身就是最大的‘正業’。
也就是顧商佑這家夥,到現在都還沒定下來婚事,才會被說道。
顧商佑無奈,他可以算是家裏第二有用的小輩了。
想反駁,但又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臉色是徹底沉了下來,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低氣壓。
顧老爺子看他這副樣子。
也知道沒戲了,那麼多的女孩子,竟然沒一個看中的?
也不知道他這孫子,到底行不行……
他面上不顯,只是重重咳了一聲。
算是把這一頁揭過。
…………
…………
另一邊,蘇玉輕被沈明珠挽着。
沈夜就跟着。
三人正往主廳這邊走,恰好聽到了顧老爺子那句中氣十足的“不務正業”。
“媽,姐姐,我們去給顧爺爺拜個壽吧?他老人家在主位那邊呢。”
沈明珠親昵地拉着蘇玉輕的手臂。
“是該先去拜壽。”蘇玉輕點頭。
她明白,像祝壽這種正式的社交場合,是沈建安和她這樣的“大人”該做的事。
至於沈明珠和沈夜這些小輩,打過招呼後,就該自由活動,去和同齡人交際了。
她一手被沈明珠挽着,另一側站着沈夜,朝顧老爺子坐鎮的核心區域走去。
主廳比前廳更爲寬敞奢華,人也更多。
巨大的壽字中堂高懸。
顧老爺子周圍依舊圍着不少人。
蘇玉輕帶上兩個女兒,等前面一位賓客說完吉祥話,才適時地上前。
“顧老,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蘇玉輕笑容得體,說着吉祥話。
沈明珠立刻跟着甜甜地補充道:“顧爺爺!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沈夜站在稍後一點的位置,微微頷首致意。
“顧老先生,祝您壽辰安康。”她的聲音不高,但清晰平穩。
顧老爺子笑呵呵地點頭:“好好好,謝謝玉輕,謝謝明珠丫頭。”
他的目光落在沈夜身上,“這位是……”
“這是我大女兒,沈夜,回來不久,今天帶她來給您老賀壽,也認認人。”蘇玉輕連忙介紹。
“哦?”顧老爺子又看了沈夜兩眼,點點頭,“好,好孩子。”
他也沒多問,很快又轉向下一位等待拜壽的賓客。
拜壽完畢,蘇玉輕知道她們小輩該退下了。
低聲對兩人說:“好了,你們自己去轉轉吧,找朋友說說話,別跑遠了。”
她還要留下來和相熟的太太們交際。
沈明珠立刻乖巧應聲:“知道了媽媽。”
她拉着蘇玉輕的手似乎不想放,目光焦灼。
方家的人還沒來?
方辰越還沒出現?
沈夜本就不打算多待。
沈明珠的緊張和那點張望,沈夜看在眼裏。
等着蘇玉輕離開。
沈夜問道:“在找你那位辰越哥哥?”
沈明珠臉上的甜美笑容僵住。
蘇玉輕也聽到了,有些疑惑地看向兩個女兒。
“明珠?怎麼了?”
沈明珠胸口起伏了一下,臉上已經重新堆砌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有點發硬。
“沒……沒什麼呀,姐姐在跟我開玩笑呢。”
“辰越哥哥家裏肯定有事耽擱了嘛。”
她說着,更加用力地挽緊了蘇玉輕的手臂,幾乎是拉着母親往旁邊太太們聚集的圈子走去。
與其跟着沈夜,還不如跟着蘇玉輕交際。
“媽媽我們去那邊吧?”
沈夜沒打算湊近蘇玉輕那邊的圈子。
對這些人也是一知半解。
她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
壽宴的氛圍,形形色色的人,都成了她眼中流動的風景。
以及消遣。
而剛才在主位,被爺爺訓斥了一頓的顧商佑。
正百無聊賴地靠在角落一根裝飾柱旁,手裏端着一杯幾乎沒動過的香檳。
他厭煩地掃視着觥籌交錯的宴會廳。
這種場合讓他覺得無趣。
那些小姐的笑容,精心設計的偶遇,都讓他覺得無比廉價。
他的視線在某個角落停頓了一下。
那個身影……有點不一樣。
似乎是和他差不多心思的人?
那銀灰色的長裙,簡單到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卻有種奇特的利落感。
長發鬆鬆挽起,露出清晰的脖頸線條。
她就那麼隨意地站着,微微側着頭,平靜地看向某個方向。
臉上不是迎合的笑,不是客套的笑。
更像是置身事外,看戲般的興味?
顧商佑見過太多在宴會上,那些努力表現,緊張不安,故作矜持的女孩。
像眼前這個,平靜得近乎疏離,還是頭一個。
尤其在這種浮華的名利場中,這種平靜本身就顯得格外突兀和引人注意。
他剛才被老爺子催婚的煩躁,似乎被這意外發現沖淡了些許。
無聊的壽宴仿佛注入了一點冷冽而新鮮的空氣。
他站直了身體,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走了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甚至想走過去,問問她到底在看什麼,能看得那麼有意思?
就在這時,一只手猛地搭上了顧商佑的肩膀。
力道不輕。
“佑哥!躲這兒幹嘛呢?找你半天了!”一個染着栗色頭發。穿着花哨西裝的年輕男人擠到他身邊。
“走走走,那邊開了瓶好酒,哥幾個就等你了!趕緊的,越哥也過來了!”
顧商佑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斷弄得眉頭一皺,肩膀一沉。
他煩躁地甩開那只手,沒好氣地說道:“滾!沒看見我這兒煩着呢?”
“煩什麼煩啊!一醉解千愁!”花哨西裝男不由分說,再次摟住顧商佑的脖子,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另一個方向拉。
“走走走,快點佑哥!”
周圍人多,顧商佑也不好太用力掙扎。
他忍不住回頭,再次看向那個銀灰色的身影。
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
顧商佑心裏莫名地有點堵,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