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與族親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沉重的氣氛卻如同實質般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五日，六千錢！這對於剛剛看到一絲曙光的劉府而言，無異於泰山壓頂。
仆役們個個面如土色，眼神惶恐地望向他們年幼的主君。婉娘緊緊攥着衣角，指尖發白。就連一向沉穩的忠伯，此刻也嘴唇哆嗦，喃喃道：“五日……六千錢……便是將剩下的白玉飴全賣了，也遠遠不夠啊……”
劉琙站在庭院中央，夕陽的餘暉將他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長。他沒有看絕望的衆人，而是抬頭望着逐漸染上墨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帶着晚涼和煙火氣的空氣。
“都聚在這裏做什麼？”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天還沒塌下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忠伯身上：“忠伯，府中現存白玉飴還有多少？今日賣糖所得餘錢幾何？”
忠伯強打精神，連忙回道：“庫中尚有成品白玉飴八斤，芝麻口味的三斤。今日賣糖得錢……扣除采購物料，淨餘……淨餘一百二十文。”這點錢對於巨額稅款而言，簡直是杯水車薪。
“王婆婆一日最多能產出多少？”劉琙又問。
“若是全力趕工，日夜不停，加上兩個丫鬟幫手，一日最多……最多能出十斤！但這已是極限，人也受不了。”忠伯估算道。
劉琙心算飛快。即便日夜趕工，五日最多產出五十斤糖。按一百八十五文一斤算，可得九千二百五十文。但這只是理想狀態，且不說人能否撐住，吳氏食鋪能否一下子吃下這麼多貨也是個問題。更何況，還要扣除物料成本……
“不夠。”劉琙輕輕吐出兩個字。單純依靠增加產量，即便累死王婆子，也湊不齊稅款。
必須提高單價！必須做出更值錢的東西！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忠伯，立刻去請王婆婆到書房來。婉娘，去將我今日買的那罐蜂蜜取來。其他人，各司其職，不得慌亂！”
“諾！”衆人見小主人如此鎮定，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紛紛應聲散去。
書房內，油燈被點燃，昏黃的光線照亮了案幾。王婆子被匆匆喚來，臉上還帶着煙火的痕跡和一絲疲憊。
“王婆婆，”劉琙開門見山，指着案上的蜂蜜罐和剩下的幾塊白玉飴，“我們的白玉飴，味道雖好，但終究是飴糖。我想讓它變得更金貴，更特別，賣出更高的價錢。您看看，加入這蜂蜜，或者用蜂蜜替代部分麥芽汁來熬煮，能否做出不一樣的東西？”
王婆子聞言，湊上前仔細看着蜂蜜，又拿起白玉飴對比，眉頭緊鎖：“小主人，這蜂蜜金貴，味道也烈，直接加進去，怕是會蓋過麥芽的香味，而且……而且火候掌控不好，極易焦糊，反倒糟蹋了東西。”
劉琙點頭，王婆子的經驗判斷是對的。他沉吟道：“若不直接混合，而是在熬煮好的糖漿尚未完全冷卻時，將蜂蜜細細淋入，反復折疊拉扯，使蜂蜜成爲糖體內的夾心或紋理，如何？如此，既能保留蜂蜜的香氣，又不至於破壞糖體。”
王婆子眼睛一亮：“夾心？這……老婦倒是沒試過！或許能成！只是這手法……”
“手法可以試！”劉琙斷然道，“今夜便試！不管耗費多少物料，必須試出成品！”時間緊迫，他必須下重注。
“諾！”王婆子也被劉琙的決絕感染，咬牙應下。
“此外，”劉琙腦中靈光再閃，“我們可否將糖漿熬煮得更濃稠一些，倒入模具中，壓制成固定的形狀？比如……銅錢狀？或是吉祥如意的雲紋？甚至……在裏面嵌入一顆完整的杏仁或芝麻團？”
模壓成型！賦予食品更高的附加值和禮品屬性！這在現代司空見慣，但在漢代，絕對是開創性的想法！
王婆子和一旁的忠伯都聽得目瞪口呆。糖還能做成特定形狀？還能往裏面塞東西？
“這……這……”王婆子結巴道，“壓模……或許能找到刻花的木模試試……嵌入果仁……得在糖漿半凝未凝之時快速放入……難度極大，怕是不易成功……”
“不易成功，不代表不能成功！”劉琙語氣堅定，“試！王婆婆，您是我劉府最好的糖匠，我相信您的手藝！需要什麼模具，讓忠伯立刻去找匠人制作，哪怕連夜趕工也要做出來！”
他又看向忠伯：“忠伯，明日一早，您再去一趟吳氏食鋪。不是去賣糖，而是去告訴他，我們三日後將推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蜜晶雲紋飴’和‘如意果仁糖’，數量有限，只供貴客預訂，價格……暫定三百文一斤！問他是否有意先行訂購。”
飢餓營銷！提升預期！劉琙將能想到的營銷手段都用了出來。
忠伯倒吸一口涼氣：“三……三百文？”這價格幾乎是原來白玉飴的兩倍！吳掌櫃能接受嗎？
“就去這麼說！”劉琙不容置疑，“告訴他，此糖制作極難，百斤麥芽難得一斤蜜晶，乃祭奠先母時感念其慈恩，偶得天授之方所得！”他再次將技術來源神秘化、神聖化，提升其價值感和稀缺性。
“諾！”忠伯見小主人如此篤定，一咬牙應了下來。
“還有，”劉琙叫住正要離開的忠伯，壓低聲音，“私下裏，可以稍微透露一點，族親逼迫，官府催稅，我等急需用錢，故而才肯將此秘制珍品提前售出……但切記，不可顯得過於急切！”他巧妙地利用困境來增加故事的真實性和緊迫感，反而可能讓吳掌櫃更覺得奇貨可居。
忠伯心領神會，重重點頭，快步離去安排。
王婆子也拿着蜂蜜，風風火火地趕回糖坊，召集人手，開始了緊張的試驗。書房內，只剩下劉琙和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的阿獒。
劉琙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坐到席上。連續的思慮和壓力，讓他這八歲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一雙粗糙的手捧着一杯溫水遞到他面前。劉琙抬頭，是阿獒。他依舊沉默，但眼神裏的野性似乎收斂了些，多了些別的什麼東西。
“謝謝。”劉琙接過水喝了一口。
“……能做什麼？”阿獒沙啞地問道，目光看向糖坊的方向。他似乎想幫忙，卻又不知從何做起。
劉琙看着他：“糖坊裏現在最缺的是力氣。熬糖要攪動，拉糖要力氣。你若不怕熱不怕累，就去糖坊門口守着，聽王婆婆差遣，她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記住，多看，多學，少問。”
“諾。”阿獒簡短地應了一聲，轉身就向糖坊跑去，腳步堅定。
劉琙看着他的背影，微微點頭。這是個知道感恩也想努力活下去的孩子。
這一夜，劉府燈火通明。
糖坊裏熱火朝天，王婆子帶着丫鬟和剛剛加入的阿獒，不斷地試驗着蜂蜜的加入時機和方式，熬壞了好幾鍋糖漿，空氣中彌漫着焦糊味和甜香味。匠人劉老四也被從被窩裏拉起來，連夜雕刻着簡單的雲紋和銅錢狀木模。
書房裏，劉琙也沒有睡。他在油燈下，仔細畫着幾種簡單模具的草圖，標注着尺寸和要求。他甚至開始思考，如果蜜晶糖失敗，還有什麼快速賺錢的方法？制作更精致的香皂？提純粗鹽？但都需要時間和技術積累，遠水解不了近渴。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夜空星辰漸稀。
終於，在天快蒙蒙亮時，糖坊裏傳來王婆子一聲疲憊卻興奮的呼喊：“成了！小主人！成了！”
劉琙猛地站起身，快步沖向糖坊。
只見王婆子手中托着一塊比白玉飴色澤更深、近乎琥珀色的糖塊，糖體內有着絲絲縷縷金色的蜂蜜紋理，在燈光下閃爍着誘人的光澤。另一塊則被壓成了簡單的雲朵形狀，雖然邊緣還有些毛糙，但已初具形態，中間嵌着一顆完整的杏仁！
“快！讓我嚐嚐！”劉琙迫不及待地各掰下一小塊放入口中。
口感比白玉飴更加細膩酥鬆，麥芽的醇厚甜香與蜂蜜特有的馥鬱芬芳完美融合，層次感瞬間豐富起來！那枚杏仁更是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香脆和堅果風味！
成功了！雖然工藝還很粗糙，但理念成功了！這絕對是一款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高級糖果！
“好！太好了！”劉琙難得地露出了屬於孩子的興奮笑容，“王婆婆，您立了大功！所有參與之人，皆有賞賜！”
王婆子和丫鬟們雖然疲憊不堪，但看到小主人如此高興，也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阿獒站在門口，臉上被煙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看着那成功的糖塊，眼神亮晶晶的。
“立刻休息一個時辰！”劉琙下令，“然後全力制作此蜜晶雲紋飴和如意果仁糖！王婆婆，您親自掌控火候和配方！”
“諾！”衆人齊聲應道。
天色大亮時，忠伯懷揣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再次踏上了前往宛城的路。他的懷裏，小心翼翼地抱着幾塊剛剛出爐、用幹淨麻布包好的新糖樣品。
劉琙站在府門前，望着忠伯遠去的背影，小手緊緊握起。
成敗，在此一舉。
（本章完）
注解：
1. 蜜晶雲紋飴、如意果仁糖： 虛構的糖名，突出其材料（蜜）、形態（雲紋、果仁）和吉祥寓意，符合漢代命名習慣且提升價值感。
2. 飢餓營銷： 通過控制產量、制造稀缺性來刺激購買欲望和抬高價格的營銷策略。
3. 天授之方： 古代常見托詞，將技術來源歸功於神授、夢授或祖先恩賜，以增加神秘性和權威性，避免懷璧其罪。
4. 模具： 漢代已有各種模具用於制作陶器、磚瓦、金屬器等，用於食品加工相對少見，但並非不可實現，尤其是簡單的木模或陶模。
5. 杏仁： 漢代已有杏仁，稱爲“杏核仁”，可用於藥用或作爲食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