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南陽郡治所,地處南北要沖,淯水(今白河)環抱,乃東漢有數的大都會之一。雖經東漢末年國力衰減,又屢經羌亂、黨錮之禍,但其底蘊猶在,城郭巍峨,街市熙攘,仍不失繁華氣象。
一輛略顯陳舊的黑篷輜車(漢代有篷馬車),在老仆劉忠的駕馭下,隨着人流緩緩駛入宛城西門。車轅碾過青石板路面,發出轔轔之聲。
車內,劉琙身着細麻素服,透過車簾縫隙,好奇地打量着這座千年古城。但見街道寬闊,可容數車並行。兩側閭裏(居民區)井然,市樓(市場管理機構)高聳。道上行人摩肩接踵,有寬袍大袖、頭戴進賢冠的士人,有短褐穿結、步履匆匆的販夫走卒,亦有高鼻深目、顯然是西域來的胡商。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車馬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鮮活而喧囂的市井氣息。
這就是東漢末年的宛城。劉琙心中感慨,歷史的畫卷如此真實地展現在眼前。他知道,不久的未來,這座城市將卷入更大的戰亂旋渦,張繡、曹操、劉表……各方勢力將在此角逐。但此刻,它只是他試煉第一步的舞台。
“小主人,前面就是南市了。”忠伯的聲音從前座傳來,“人多眼雜,您千萬坐穩。”
輜車在南市口附近停下。忠伯先下車,仔細打量四周,方才掀開車簾,將劉琙抱了下來。劉琙懷中緊緊抱着那個裝有“白玉飴”的小陶罐。
主仆二人步入南市,一股更加強烈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香料、皮革、牲畜、熟食、以及隱隱的污水味。市場內店鋪林立,攤販雲集,貨物琳琅滿目:絲綢帛布、漆器陶俑、鐵器農具、牛羊豕肉、鮮果菜蔬……應有盡有。
劉琙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售賣零嘴吃食的攤位。多見一些幹果、肉脯、粗劣的飴糖餅,甚至還有簡易的烤餅攤、漿水(古代飲料)攤。他的“白玉飴”在此間,無論是色澤還是品相,都堪稱鶴立雞群。
但他並沒有急於尋找買家,而是讓忠伯抱着罐子,自己則看似隨意地閒逛,實則仔細觀察着市場的格局、人流走向,以及那些店鋪背後的東家信息。
“忠伯,”劉琙低聲問道,“這南市中,最大的雜貨鋪或食鋪是哪幾家?信譽如何?”
忠伯久未進城,但畢竟見多識廣,略一回憶便道:“回小主人,南市最大的雜貨鋪當屬‘陳記雜貨’,東家是本地豪商陳氏,貨品最全,但也最是精明壓價。其次是‘吳氏食鋪’,專賣各類精細點心、醬料,價格不菲,主顧多是城中富戶。再者便是‘張氏蜜鋪’,專賣蜂蜜、石蜜及各類飴糖,是他家本行。”
劉琙默默記下。直接擺攤零售,效率太低,且容易引人注意。尋找一個合適的批發商,才是快速回籠資金的辦法。吳氏食鋪和張氏蜜鋪是首選目標。
他先讓忠伯帶着他,遠遠觀察了一下張氏蜜鋪。鋪面不小,櫃台裏擺放着各種形態的飴糖、蜂巢蜜,甚至有一小塊顏色暗紅的塊狀物,想必就是珍貴的“石蜜”(蔗糖)。顧客多是些穿着體面的人家仆役。
又去吳氏食鋪外看了看。這家鋪子更顯精致,售賣的各色點心看起來確實比市井小攤講究許多,顧客也更顯富貴。
權衡片刻,劉琙選擇了吳氏食鋪。原因很簡單,張氏蜜鋪是專業賣糖的,自有渠道和產品,未必看得上他這點新東西,壓價可能更狠。而吳氏食鋪產品線更豐富,對於能提升其點心品質或作爲新品推出的糖料,或許興趣更大。
“忠伯,去吳氏食鋪。”劉琙下定決心。
主仆二人走到吳氏食鋪門前。店鋪夥計見一個衣着素淨但料子尚可的老仆抱着個孩子,孩子還抱着個陶罐,以爲是哪家小郎君來買零嘴,並未太過在意。
忠伯上前,按照劉琙事先教好的說辭,對夥計拱拱手:“這位小哥請了。我家小主人偶得一味新式飴糖,特來請貴鋪掌櫃品鑑一二,或有合作之機。”
夥計一愣,打量了一下忠伯和劉琙,見他們不像尋常破落戶,語氣倒也客氣:“老人家稍候,容我通傳掌櫃。”
不多時,一個穿着絹袍、體型微胖、面容和善卻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想必就是吳掌櫃。他目光在忠伯和劉琙身上一掃,尤其在劉琙的孝服上停留了一瞬,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不知哪位貴客光臨?有何寶貨欲與鄙店合作?”
劉琙從忠伯懷裏下來,上前一步,雖年幼卻舉止有度,雙手將陶罐遞上:“小子劉琙,見過吳掌櫃。此乃家中秘法所制‘白玉飴’,特請掌櫃品評。”
吳掌櫃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沒想到主事的是這個戴孝的小童。他接過陶罐,打開蓋子,頓時一股純淨的麥芽甜香溢出,再看罐中糖塊,色澤淺黃溫潤,形狀規整,與他平日所見的暗黃粘軟的飴糖截然不同!
“哦?”吳掌櫃來了興趣,拈起一塊,入手酥脆,輕輕一掰便開,放入口中,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酥鬆化渣,甜而不膩,麥香純正!好糖!真是好糖!”他經商多年,自是識貨之人,這“白玉飴”品質遠勝市面尋常飴糖,甚至比一些劣質石蜜口感更好!
他壓下心中驚喜,不動聲色地問道:“小郎君,此糖確是妙品。不知產量如何?作價幾何?”他直接問到了核心。
劉琙早已打好腹稿,從容答道:“此糖制作不易,耗費工時頗多,目前產量有限。至於價格……”他頓了頓,報出一個數字,“暫定每斤兩百錢。”
“兩百錢?”吳掌櫃微微挑眉。市面上好的飴糖不過百錢左右一斤,這價格翻了一倍。但他仔細回味了一下口中餘味,又看了看糖的品相,覺得若運作得當,賣給城中富戶,並非賣不到這個價,甚至更高。關鍵是獨家!
“價格稍高了些。”吳掌櫃習慣性地壓價,“況且,小郎君這產量……似乎也難以穩定供應吧?”他試探着問道,同時猜測着這孩子的來歷和這糖的真正來源。
劉琙心中冷笑,知道對方在探底。他臉上露出些許爲難:“實不相瞞,此糖乃先母所傳秘法,小子近日思念母親,方才試着制作些許,以慰哀思。家中突遭大變,實在艱難,不得已才拿出換些錢糧,以度難關……”他適時地流露出哀傷與窘迫,半真半假,令人難以懷疑。
吳掌櫃聞言,再看劉琙一身孝服,神色不似作僞,心中信了七八分。原來是家道中落的孝子憑母傳秘技求生,這等故事在市井中並不少見。這反而讓他打消了疑慮,多了幾分“奇貨可居”的心思。
“原來如此,小郎君節哀。”吳掌櫃語氣緩和了些,“既是孝心所致,此糖也確實非凡。這樣吧,這兩斤糖,鄙店便按每斤一百八十錢收下。若日後還有貨,品質皆如此般,鄙店願長期收購,價格亦可再議。小郎君意下如何?”
一百八十錢,低於劉琙報價,但遠高於普通飴糖價。劉琙知道這是對方的試探和底線了。他故作沉吟片刻,然後點點頭:“多謝吳掌櫃。就依掌櫃所言。”
交易達成。忠伯心中激動不已,兩斤糖便得三百六十錢!這幾乎抵得上往日小半個月的柴米開銷了!他連忙上前,與夥計過秤、結算。
吳掌櫃又笑着對劉琙道:“小郎君日後若還有此糖,或是其他新奇之物,盡可來尋吳某。”他遞過一枚小小的木制憑信,“持此物,店中夥計便知是吳某的客人。”
劉琙接過憑信,道謝後,便與忠伯離開了吳氏食鋪。
懷揣着三百多枚沉甸甸的五銖錢,忠伯腳步都輕快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仿佛都舒展開了:“小主人!成了!真的成了!這……這來錢竟如此之快!”
劉琙卻並未太過興奮,低聲道:“忠伯,財不露白。速去買些緊要之物:鹽、麻布、再買些粟米……嗯,再買一小罐上好蜂蜜回去,我有用處。”他想着,或許可以嚐試制作更復雜的糖點。
“諾!諾!”忠伯連聲應道,護着劉琙,謹慎地穿梭於市集,采購物資。
就在他們買完鹽,走向糧鋪時,劉琙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市場角落的一個攤位。那攤位十分冷清,擺賣的並非貨物,而是幾個插着草標、面黃肌瘦的孩子!旁邊蹲着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
人牙子!賣兒鬻女!
劉琙的心髒猛地一縮。盡管知道這在古代是常態,但親眼所見,帶來的沖擊依然巨大。那些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來歲,小的只有五六歲,眼神麻木,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
忠伯也看到了,嘆了口氣,低聲道:“唉……怕是北邊又遭了災,或是家裏活不下去了……造孽啊……”
劉琙的腳步頓住了。他看着其中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雖然瘦弱,但一雙眼睛卻格外清亮,正死死盯着旁邊肉鋪掛着的肉脯,喉嚨不由自主地滾動着,吞咽着口水。那眼神裏,有渴望,有絕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野性。
“忠伯,”劉琙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幹澀,“我們……還有多少餘錢?”
忠伯一愣,隨即明白了小主人的意思,爲難道:“小主人,心善是好事,可咱們府中如今也艱難……買回去,也是多一張嘴吃飯啊……”
“我知道。”劉琙深吸一口氣,“但府中如今百廢待興,正值用人之際。我看那孩子……眼神清亮,或許是個可造之材。問問價吧,若是不貴……”
他並非純粹的同情心泛濫,而是確實需要培養完全忠於自己的人才。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若是施以恩惠,好好培養,或許將來能成爲得力的臂助。這無疑是一場賭博。
忠伯見小主人心意已決,不再勸阻,走上前與那人牙子低聲交談起來。
片刻後,忠伯回來,低聲道:“小主人,問清楚了。那男孩九歲,是從潁川逃難來的,家裏人都沒了,只剩他一個。人牙子要價……八百錢。”
八百錢!幾乎是剛才賣糖所得的一半!劉琙眉頭緊鎖。這代價不小。
他再次看向那個男孩。男孩似乎察覺到在談論他,也抬起頭,目光與劉琙相遇。那眼神中沒有乞求,只有一種近乎野獸般的警惕和審視。
劉琙心中一動。他推開忠伯,自己走上前去,走到那男孩面前,平靜地看着他:“你可願跟我走?有我一口吃的,便餓不着你。但需吃苦,需聽話。”
男孩死死盯着劉琙,又看了看他身後的忠伯,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啞的聲音問:“……能吃飽嗎?”
“能。”劉琙肯定地回答。
“……我跟你走。”男孩低下頭,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決絕。
最終,劉琙以七百錢的價格,買下了這個沒有名字、只有個編號“阿獒”的潁川孤兒。
回去的輜車上,除了采購的物資,多了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卻像小狼一樣的男孩。
劉琙看着窗外逐漸遠去的宛城,心中波瀾起伏。第一桶金拿到了,但也花出了大半。更重要的是,他收下了第一個或許能成爲心腹的人。
前路漫漫,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步。他知道,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面。
(本章完)
注解:
1. 輜車 (zī chē): 漢代一種有帷蓋的車子,可供坐臥或載物。
2. 閭裏 (lǘ lǐ): 古代居民區單位,類似後來的裏巷。
3. 市樓: 漢代市場中的管理機構,負責治安、征稅等。
4. 五銖錢: 漢武帝時期開始鑄造的標準貨幣,沿用至隋朝,漢代主要流通貨幣。
5. 插着草標: 古代賣東西(包括人口)時,有時會插上草標作爲標記。
6. 人牙子: 古代從事人口買賣的中間人。
7. 潁川: 郡名,治所在陽翟(今河南禹州),是東漢末年人才薈萃之地,也是黃巾之亂和後續軍閥混戰的重災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