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在一種微妙而沉默的氣氛中結束。雲芷將泡面湯都喝得幹幹淨淨,牛奶也一滴不剩,然後很自覺地收拾了碗筷,學着許星辭的樣子,將空碗和叉子扔進廚房一個標着“可回收”的垃圾桶裏。她的動作依舊帶着謹慎和觀察,但比昨晚熟練了一些。
許星辭看着她做完這些,開口道:“你先休息一下,或者……隨意看看。我下樓處理一下書店的事情,很快上來。”
他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思緒,也需要確認一下,有沒有人報警尋找失蹤人口,或者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新聞。雖然心裏覺得可能性不大,但該做的確認還是要做。
雲芷順從地點點頭,站在原地目送他下樓。
許星辭來到書店櫃台後,打開電腦,先是瀏覽了本地新聞和社會版面,沒有看到任何關於年輕女子走失或精神病人逃離的相關報道。他又搜索了一些關鍵詞,比如“古裝少女”、“行爲異常”等,也沒有什麼匹配的結果。
這反而讓他更加不安。一個這樣穿着、這樣表現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城市裏,竟然沒有引起任何波瀾?除非……她出現的時間極短,或者地點非常偏僻。昨晚的後巷,確實很少有人經過。
難道她真是憑空冒出來的?
許星辭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快被這個謎團逼瘋了。他關上電腦,從櫃台下面的小藥箱裏,找出了一支未拆封的備用牙刷和一小管旅行裝的牙膏。想了想,又拿了一條新毛巾。
上樓時,他看見雲芷正站在客廳的書架前,仰頭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書脊。她的背影挺直,手指無意識地卷着垂在肩頭的一縷發絲,側臉在陽光下顯得安靜而專注。
“對書感興趣?”許星辭走過去。
雲芷似乎被驚到,轉過身,臉上有一絲被抓包般的慌亂,但很快恢復平靜:“公子藏書甚豐。妾身……只是略感好奇。”她的目光落在許星辭手中的牙刷和牙膏上,露出疑惑。
“這個,”許星辭舉起牙刷和牙膏,“是清潔牙齒用的。你們……以前用什麼清潔口腔?”他問得比較委婉。
雲芷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但還是老實回答:“常用鹽水漱口,或是以柳枝、茯苓等物揩齒。”
柳枝揩齒?許星辭依稀記得好像在什麼書上看到過,古代有用楊柳枝刷牙的說法。這倒是……挺原始的。
“現代人用這個,牙刷和牙膏。”他拆開牙刷的包裝,遞給雲芷看。那是一支普通的軟毛牙刷,淡藍色的刷柄,白色的刷頭。“像這樣,把牙膏擠在刷頭上,然後放進嘴裏,上下左右刷動,清潔牙齒和口腔。刷完之後用清水漱幹淨。”
雲芷接過那支輕巧的塑料小棒,翻來覆去地看,神情專注,像是在研究什麼精巧機關。她又拿起那管小小的牙膏,捏了捏,軟軟的。“此物……便是‘牙膏’?如何擠出?”
“這樣。”許星辭拿過牙膏,擰開蓋子,對着空氣輕輕擠出一小條白色的膏體,“不用太多,豌豆大小就夠了。”他把牙膏遞回給她。
雲芷學着他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捏着牙膏管,對着牙刷的刷毛,嚐試擠壓。第一次用力過猛,擠出了一大坨,她嚇了一跳。第二次又太輕,什麼都沒出來。試了幾次,才勉強擠出一小條,歪歪扭扭地躺在刷毛上。
她抬頭看許星辭,眼神裏帶着詢問,仿佛在問:這樣對嗎?
許星辭點點頭:“可以了。然後……放進嘴裏刷牙。我示範一下動作。”他空手比劃着刷牙的動作,上下、左右、裏外,“每個地方都要刷到,時間最好夠唱完一首歌。”
雲芷看得很認真,默默記下動作。然後,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面對什麼重大挑戰,將那沾着白色牙膏的刷頭,緩緩送向自己的嘴邊。
在刷頭即將觸碰到嘴唇的瞬間,她又停住了,看了一眼許星辭。
許星辭鼓勵地點點頭。
雲芷閉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將牙刷塞進了嘴裏。
下一秒——
“唔!”
她猛地睜大眼睛,整個人像觸電般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發出含糊的驚呼。薄荷牙膏那強烈的清涼刺激感和瞬間在口腔內爆開的泡沫,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她本能地想要把異物吐出來,卻又因爲嘴裏滿是泡沫而不敢張嘴,只能狼狽地後退一步,手忙腳亂。
泡沫不受控制地從她嘴角溢了出來,白色的,越來越多。她試圖用手去捂,結果泡沫沾到了手上、臉上。強烈的薄荷味直沖鼻腔和喉嚨,她忍不住發出一陣幹嘔的聲音,眼眶瞬間又紅了,這次是純粹生理刺激導致的。
“噗……咳咳!”她終於忍不住,側身對着地板,將嘴裏的泡沫和牙膏吐了出來,連連咳嗽,眼淚都嗆出來了。
許星辭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措手不及,連忙上前:“沒事吧?是不是太刺激了?快漱口!”他順手拿起自己早上用過的水杯,到水龍頭接了杯清水遞過去。
雲芷接過水杯,咕嚕咕嚕地大口漱口,反復好幾次,才將嘴裏那可怕的清涼感和泡沫清除掉。她白皙的臉頰上沾着點點泡沫,嘴角還有水漬,頭發也因爲剛才的慌亂散落了幾縷,整個人看起來狼狽極了,那雙溼漉漉的眼睛裏充滿了心有餘悸的驚恐和委屈,像只被強行洗澡後炸毛的貓。
許星辭看着她這副樣子,原本的擔心和無奈,不知怎麼,突然化作一股強烈的笑意,直沖喉嚨。他努力想憋住,但肩膀已經開始抖動。
“公、公子……”雲芷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更加窘迫,臉頰飛起兩團紅暈,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對、對不起……”許星辭終於忍不住,低笑出聲,連忙轉過身去,肩膀聳動得更厲害了。不是他幸災樂禍,實在是這場面……太過滑稽。一個看起來清冷古典的少女,被一支牙刷和牙膏搞得如此狼狽,這種反差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他笑了幾聲,意識到不太禮貌,趕緊清了清嗓子,轉回身,臉上還殘留着笑意:“沒事沒事,第一次用都這樣。薄荷味是有點沖,習慣了就好。來,把臉擦擦。”他把新毛巾遞給她。
雲芷接過毛巾,默默擦着臉和手,耳根都紅透了,低着頭不敢看他。
“是我沒考慮周到,該先給你找個味道溫和點的兒童牙膏。”許星辭帶着歉意說,“下次就知道了。刷牙其實很簡單,習慣了就會覺得清爽。”
雲芷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不可聞。她看着手中那支“罪魁禍首”的牙刷,眼神復雜,既有畏懼,又有一種不服輸的倔強。
“還要再試試嗎?”許星辭問,“用清水刷,先不用牙膏,熟悉一下動作?”
雲芷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牙刷,咬了咬下唇,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次,她先仔細用清水漱了口,然後拿着沒有沾牙膏的牙刷,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開始模仿許星辭剛才示範的動作。起初還有些僵硬笨拙,但很快,她就掌握了要領,上下左右,刷得有模有樣。
許星辭在旁邊看着,心中再次驚嘆於她的學習能力。一旦克服了最初的恐懼和不適應,她上手極快。
刷了幾分鍾,她用清水徹底漱幹淨,吐掉。抬起頭時,雖然眼圈還有點紅,但眼神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有一絲小小的、完成挑戰後的亮光。
“感覺如何?”許星辭問。
“尚可。”雲芷點點頭,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雖初時駭人,然清潔之後,口齒確感清新。”
她說話依舊帶着那種文雅的調子,但許星辭已經漸漸能聽懂了。
“那就好。牙刷和牙膏就給你用了,以後每天早晚各刷一次。”許星辭說,“毛巾也是給你的。個人衛生……很重要。”他斟酌着用詞,想起昨晚洗澡教學的提議,又是一陣頭疼。那個挑戰,恐怕比刷牙更大。
雲芷將牙刷和毛巾仔細收好,再次向他道謝。
經過刷牙這場“戰役”,兩人之間那種緊繃的、充滿試探的陌生感,似乎被打破了一個小缺口。許星辭發現,當她不再那麼驚恐戒備時,眼神其實很清澈,甚至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或許,她真的不是什麼危險人物。只是一個……迷了路,需要幫助的人。
許星辭心裏的天平,又往“收留”這邊傾斜了一些。
“對了,”他狀似隨意地問道,“你昨晚說,你叫雲芷?白雲的雲,芷草的芷?”
“正是。”雲芷回答。
“好名字。”許星辭頓了頓,“你是哪裏人?聽你口音……不太像本地的。家裏還有什麼人嗎?怎麼會一個人來到這邊,還……弄得這麼狼狽?”
他問得很直接,眼睛緊緊盯着雲芷,不想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雲芷臉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她垂下眼簾,手指又不自覺地攥住了衣袖,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沉默了幾秒,她才低聲開口,聲音有些飄忽:
“妾身……乃隴西人氏。家中……遭逢變故,親族離散。流落至此,實非所願。”
隴西?許星辭地理不算差,知道那大概在西北一帶。但她的口音……其實他聽不出具體是哪裏的口音,只覺得吐字清晰,有種獨特的韻律,不太像現代任何一種方言。
“變故?什麼樣的變故?”許星辭追問。
雲芷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縮起,那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姿態。“……戰亂。”她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着千鈞之重。
許星辭心頭一震。
戰亂?和平年代,哪裏來的戰亂?除非是……非常偏遠、信息閉塞的山區?或者是……她精神受了刺激,產生的幻覺或認知錯亂?
他還想再問,但看到雲芷那副仿佛觸及傷痛、隨時會破碎的樣子,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逼問一個剛剛經歷“變故”、驚魂未定的女孩,似乎太不近人情。
“抱歉,我不該問這麼多。”許星辭放緩了語氣,“你先安心在這裏休息。其他的事情,慢慢再說。”
雲芷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有感激,有不安,還有深深的、無法排解的哀傷。她輕輕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許星辭知道,今天恐怕問不出更多了。
但他至少確定了兩點:第一,她自稱來自“隴西”,遭遇“戰亂”,家破人亡。第二,她不願意,或者無法詳細描述具體發生了什麼。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意味着她的過去可能非常復雜,甚至危險。
許星辭看着窗外明媚的陽光,再看向眼前這個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少女,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收留她,可能不僅僅是一時好心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