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璀璨,顧婉婷行屍走肉般走出了那座讓她感到窒息的庭院。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穿過回廊,來到相府那座氣勢恢宏的前廳。
一道青色身影立刻迎了上來,臉上帶着關切。
“婉婷師妹,你……”
江黎看着少女那雙紅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和那張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心中一緊。
他想問的話,堵在了喉嚨裏。
顧婉婷什麼也沒說。
她只是抓住了江黎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用力地將他往府外拉。
她的力氣很小,腳步踉蹌,仿佛隨時都會跌倒。
江黎不敢掙脫,只能順着她的力道,被她半拖半拽地帶出了國相府。
冰冷的夜風吹在臉上,讓兩人都清醒了幾分。
相府門前那兩座威嚴的石獅,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如同沉默的巨獸,無聲地宣告着此間主人的權勢與冷酷。
“是不是……和你父親吵架了?”
江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一問,像是點燃了引線。
顧婉婷再也繃不住了,積壓在心中的委屈、憤怒、不解與悲傷,在這一瞬間轟然爆發。
“他不要我了……”
她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抽泣着。
“爲了那個國相之位,他連我和娘親都不要了!”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順着她蒼白的臉頰滑落。
“他到底在求什麼?權勢就真的那麼重要嗎?重要到可以拋棄一切?”
“他難道就不怕史書工筆,給他記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落得個萬世罵名嗎!”
少女的質問,在寂靜的街道上回蕩,充滿了絕望。
江黎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
他想起了顧長卿多年來,頒布的一道道國策,想起了大乾王朝如今國泰民安的景象。
等到顧婉婷的哭聲漸歇,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鄭重:
“婉婷師妹。”
江黎直視着她的眼睛。
“或許,在你眼中,顧相是冷酷無情的權臣。”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但在我看來,顧相之風骨,萬古難見。”
顧婉婷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他,眼中滿是錯愕。
她沒想到,江黎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明明是爲了黎民百姓,爲了這大乾的萬世基業,卻被世家和仙門冠以奸臣佞相之名。”
江黎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有敬佩,有感慨,也有一絲悲哀。
“天下人誤解他,仙門之人敵視他,就連你……他的親生女兒,難道也不理解他嗎?”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顧婉婷的心上。
她愣住了。
“你……你怎麼會……”
她無法理解,爲什麼出身青羽仙門的江黎,會爲那個被仙門視爲公敵的父親說話。
“因爲我曾經,也是那芸芸衆生中的一員。”
江黎的目光變得悠遠,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滄桑。
“你生在南宮世家,長在青羽仙門,不知人間疾苦。”
“你不知道,在我家鄉那樣的偏遠之地,曾經想吃一頓飽飯,有多難。”
江黎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裏滿是苦澀。
“若不是我僥幸踏上了修道之路,恐怕早就成了路邊的一具枯骨。”
“你可知道,在大乾之外的那些皇朝,有多少流民易子而食?每天又有多少百姓活活餓死?”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我見過太多的人間慘劇,所以我很羨慕。”
“羨慕每一個能吃飽穿暖的大乾子民。”
江黎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顧婉婷身上,眼神灼灼。
“而這一切,都是你父親,都是當朝顧相,一手締造的。”
顧婉婷徹底沉默了。
江黎的話,爲她打開了一扇她從未窺見過的大門。
門後,是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是屍骸遍野,是民不聊生,是父親口中那個需要被顛覆的舊世界。
原來……是這樣嗎?
她心中那個冷酷、專權的父親形象,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良久。
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依舊帶着迷茫與掙扎。
“可是……可是他與天下仙門爲敵,這與蚍蜉撼樹何異?終究是……是自取滅亡啊!”
在她看來,仙門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凡俗王朝的力量,在仙門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父親的行爲,無疑是飛蛾撲火。
“蚍蜉撼樹麼……”
江黎輕聲呢喃,眼中卻閃爍着一種奇異的光芒。
“或許吧。”
他看着相府那緊閉的朱漆大門,悠悠說道:
“但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有些人,明知是飛蛾撲火,亦會義無反顧。”
“你父親,就是這種人。”
他的話音剛落。
一道掌聲,突兀地從他們身後的陰影中響起。
啪,啪,啪。
掌聲不急不緩,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兩人猛地回頭。
只見趙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裏。
他臉上帶着一絲贊許的微笑,看着江黎:
“說得好。”
趙梟緩緩走上前來,對着江黎微微躬身。
“江公子,相爺有請。”
顧婉婷臉色一變,立刻張開雙臂,將江黎護在身後,警惕地看着趙梟。
“我爹找他做什麼!”
趙梟看了一眼顧婉婷,眼神有些復雜,但還是恭敬地回答:
“小姐,是好事。”
他的目光轉向江黎,語氣中帶着一種莫名的意味。
“相爺說,他看到了一個有趣的靈魂。”
江黎的心髒,猛地一跳。
他看着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相府總管,又看了看那座仿佛蟄伏着洪荒巨獸的府邸。
他知道,這是一場豪賭。
但,顧長卿是他平生最敬佩之人。
能與這樣的人物見上一面,縱使前方是龍潭虎穴,又何妨?
他輕輕推開擋在身前的顧婉婷,對着趙梟點了點頭。
“請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