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聚會後的老宅,仿佛經歷了一場喧譁退潮的沙灘,只剩下空蕩的回響和被日光曬得發白的寂靜。那些審視的、挑剔的、憐憫的目光,那些裹着糖衣的毒箭和浮於表面的寒暄,都已隨着昨夜最後一輛駛離的車燈消散在盤山道盡頭。但空氣裏,似乎還殘留着某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沈棲雀起得很早。或者說,她幾乎一夜未眠。那些目光,那些話語,尤其是沈驚霓挽着周墨墨離開時,那看似親昵實則充滿炫耀與憐憫的一瞥,像細密的針,扎在皮膚上,不流血,卻持續地傳來細密的刺痛和寒意。她需要做點什麼,來驅散這種被動承受所帶來的粘稠不適感。
早餐是在自己房間裏用的。陳媽送來的清粥小菜,擺盤精致,味道卻淡得近乎於無。她小口吃着,目光落在窗外被晨霧籠罩的庭院。老宅的花園比她居住的副樓那邊要大得多,也更顯出一種精心打理卻缺乏人氣的規整感。奇石、古木、曲水回廊,每一處都透着歲月的厚重與疏離。
“沈小姐,老夫人說,您若是悶了,可以在園子裏走走,但別走太遠。西邊那幾進院子,是宗祠和庫房,平日裏不讓人進的。”陳媽收拾餐具時,語氣平淡地交代,像在背誦一項例行公事。
沈棲雀輕輕點頭,低聲應了:“知道了,謝謝陳媽。”
她知道,這“可以走走”的許可,大概也僅限於主樓附近這片被劃定的、安全的“展示區”。真正的核心,那些藏着秘密、運轉着龐大家族機器的地方,比如昨晚陸聿珩短暫停留又匆匆離去的那間書房所在的東翼,必然是禁區。
但有些念頭,一旦生了根,便會悄無聲息地蔓延。
昨夜陸聿珩那句“我的人”,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裏激起了她自己都未能完全理解的漣漪。是解圍?是宣示主權?還是某種更深層次的、她暫時無法揣測的意圖?無論是什麼,都讓她更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座宅邸裏,陸聿珩是唯一的、不可測的變數,也是她目前唯一可能(盡管極其危險)借力的支點。
她需要了解他。不是從旁人的只言片語或外界的傳聞,而是更直接地,觀察他存在的痕跡,他思考的模式,他可能在意或忽略的角落。
機會來得比她預想的要快,也更“偶然”。
上午九點多,天色依舊有些陰鬱。她換了一身素淨的米白色針織長裙,外面罩了件薄薄的羊絨開衫,慢慢踱出房間,沿着回廊向花園走去。姿態是符合“沈棲雀”這個身份的安靜與怯生,目光卻像最精密的雷達,不動聲色地掃描着周遭的環境。
主樓的結構比她想象的更復雜。昨晚的宴會廳在西側,而陸聿珩的書房,據她匆匆一瞥的印象,應該在東側靠裏的位置。連接東西兩側的,除了寬敞的主廳,還有幾條相對隱蔽的內部廊道。
她刻意繞開了可能有傭人頻繁走動的區域,選擇了一條看起來更幽靜、擺放着不少綠植和古董瓷器的廊道。廊道的光線有些昏暗,兩側厚重的深色木門大多緊閉,空氣裏彌漫着舊木頭、書籍和淡淡檀香混合的味道,時光在這裏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
她走得很慢,手指偶爾拂過冰涼的瓷器表面,目光看似漫無目的地流連在牆上的水墨畫或博古架上的擺件,實則將經過的每一扇門、每一處轉角、甚至天花板上監控探頭的大致方位都記在心裏。心跳平穩,呼吸輕緩,只有指尖微微的涼意,泄露着一絲並不明顯的緊張。
就在她經過一扇與其他並無二致的深色雕花木門時,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被厚實地毯吸盡的風,從門縫底下鑽出,帶來一縷極其淡雅的、冷冽的雪鬆混合着舊書頁的特殊氣息。
這味道……和那晚陸聿珩身上沾染的,以及他偶爾靠近時帶來的,幾乎一模一樣。更特別的是,其中還夾雜着一絲極淡的、未完全散盡的咖啡醇香,以及……一縷幾乎難以察覺的、屬於頂級古巴雪茄的煙絲餘韻。
他在這裏。或者,剛剛離開不久。
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沈棲雀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去眸底瞬間掠過的微光。她像是被旁邊一盆枝葉舒展的龜背竹吸引了注意力,微微彎下腰,假裝仔細打量葉片上的紋路。耳朵卻捕捉着門內的動靜——一片沉寂。
書房的門,似乎沒有關嚴。留着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是因爲主人離開得匆忙?還是他習慣如此,自信無人敢擅闖?
胸腔裏的心髒,平穩地搏動了一下,又一下,但節奏似乎比平時快了半分。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劃過腦海——進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
風險極高。如果被發現,她苦心經營的怯懦無知形象將瞬間崩塌,可能觸怒陸聿珩,後果難料。但……這或許是她能最直接觸及他核心領域的一次機會。那些關於陸氏、關於謝家、甚至可能關於父母舊案的蛛絲馬跡,會不會就在這間書房裏?
她維持着觀察植物的姿勢,大約過了十幾秒。廊道盡頭傳來隱約的腳步聲,是傭人例行打掃的動靜,正由遠及近。
沒有時間猶豫了。
沈棲雀直起身,臉上適時地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迷茫和慌亂,仿佛真的迷失了方向。她左右看了看,然後,像是下意識地、試圖尋找一個可以問路或者暫時躲避的所在,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推向了那扇虛掩的深色木門。
“吱呀——”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在寂靜的廊道裏被放大。
門,應手而開。
更大的、屬於雪鬆、舊書、咖啡和頂級煙草的混合氣息撲面而來,帶着一種沉靜的、不容侵犯的威嚴感。書房內的光線比廊道裏明亮一些,厚重的墨綠色絲絨窗簾拉開了一半,窗外是庭院裏一株高大的老銀杏樹,金黃的葉子在陰天裏也顯得黯淡。
沈棲雀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像是被門內的景象“嚇”到,低低“啊”了一聲,聲音細弱,帶着驚慌。她迅速抬眼看了一下室內——沒有人。巨大的紅木書桌後,那張高背皮質座椅空着。她立刻像受驚的小鹿般縮回手,想要退出去,但目光卻仿佛不受控制地,快速掃過整個空間。
書房很大,頂天立地的書櫃占據了兩面牆,裏面塞滿了各種厚重典籍和文件盒,分門別類,整齊得近乎冷酷。另一面是整幅的落地窗,窗前放着舒適的閱讀椅和小幾。空氣中除了那幾種熟悉的味道,還有另一種更冷冽的、類似於精密儀器運轉時產生的、極其細微的臭氧味。
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寬大的書桌桌面。
那裏並不像她預想中那樣整潔到空曠。相反,攤開着幾份文件,一支昂貴的萬寶龍鋼筆隨意擱在翻開的文件夾上,旁邊是一杯喝了一半、早已冷透的黑咖啡。最引人注目的,是桌角那一摞攤開的建築圖紙和項目規劃書,最上面一份的封面標題,用加粗的字體印着:
【陸氏集團 & 謝氏控股 - 海城東區“智慧生態城”聯合開發項目 - 核心風險評估及應急預案(絕密)】
謝氏。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進她的視網膜。
呼吸在那一刹那有了片刻的凝滯。所有僞裝出來的慌亂、怯懦,在觸及這兩個字的瞬間,都被一種冰冷的、近乎本能的銳利所取代。但她控制得極好,那銳利只在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她立刻像是被燙到一般移開視線,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微微發抖,仿佛無意中撞破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恐懼遠大於好奇。
然而,就在那驚鴻一瞥間,超強的記憶力和瞬間的分析能力已經自動運轉。標題、落款處陸聿珩凌厲的籤名、旁邊用紅筆圈出的幾個關鍵數據節點、以及另一份攤開的文件上露出的半頁財務報表——那是謝氏最近一季度的部分核心數據,幾個關鍵的現金流和負債比率被特意標紅,旁邊是力透紙背的批注,字跡狷狂,帶着濃重的審視與質疑意味。
陸聿珩在和謝氏合作?不,不像單純的合作。那些紅筆標注和批注,充滿了評估、權衡甚至……警惕。更像是在審視一個潛在的對手或合作者,而非盟友。這個“智慧生態城”項目,規模龐大,但謝氏那邊的財務數據……似乎有些外界未曾披露的隱憂。
僅僅兩三秒,信息已如潮水般涌入、分析、沉澱。
就在這時,廊道裏的腳步聲近了,伴隨着陳媽平穩無波的詢問:“沈小姐?您在這裏嗎?”
沈棲雀像是終於回過神,猛地後退一步,徹底退出門外,還“不小心”被略高的門檻絆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她迅速轉過身,背對着書房門,臉上已恢復了那種受驚小兔般的倉惶和無措,手指無意識地絞着開衫的衣角。
“陳、陳媽?”她聲音細弱,帶着後怕的顫音,“我……我好像迷路了。這裏太大了……我想回房間,不小心……不小心走到這裏,門沒關,我……”她語無倫次,眼眶甚至因爲“驚嚇”而微微泛紅。
陳媽已經快步走了過來,目光先是在沈棲雀驚慌失措的臉上停留一瞬,隨即敏銳地掃過她身後那扇已然緊閉的房門——門縫已經合攏,仿佛從未被推開過。陳媽的眼神幾不可察地沉了沉,但臉上依舊是那副訓練有素的平靜。
“沈小姐,這邊是東翼,先生的書房和辦公區域,平日裏不經允許,是不能隨意走動的。”陳媽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提醒意味,“您的房間在西邊副樓,請跟我來。”
“對、對不起……”沈棲雀低下頭,聲音更小了,顯得十分惶恐和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隨便走走,沒想到……”
“沒關系,下次注意就好。”陳媽打斷她的話,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語氣緩和了些,但姿態依舊帶着疏離的阻隔,“這邊走,沈小姐。”
沈棲雀乖乖點頭,像犯錯被抓包的孩子一樣,亦步亦趨地跟着陳媽,離開了那條彌漫着雪鬆與舊書氣息的廊道。自始至終,她沒有再回頭看那扇門一眼。
直到回到副樓自己那間冰冷空曠的客房,反手關上門,背靠着冰涼的門板,沈棲雀臉上那層薄薄的、驚慌的僞裝才如同潮水般褪去。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指尖殘留着推開那扇門時的冰涼觸感,以及瞬間窺見“謝氏”二字時,心髒驟縮帶來的微麻。
絕密文件。風險評估。謝氏。被標紅的數據。陸聿珩的批注。
所有信息碎片在她腦中飛速旋轉、碰撞、重組。
一個龐大、復雜且充滿風險的聯合開發項目。陸聿珩顯然對謝氏抱有極大的疑慮和警惕,他在評估,甚至在爲可能的“風險”準備“應急預案”。這意味着什麼?陸氏和謝氏的關系,絕非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是合作中的博弈?是利益捆綁下的互相提防?還是……有着更深的、不爲人知的齟齬?
而謝氏……父母車禍前父親提到的“謝家”,沈國明言語中隱隱透露的、與謝氏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個盤踞海城多年的龐大家族,像一片濃重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她追尋真相的道路上。
現在,這片陰影,以這樣一種意外的方式,透過陸聿珩的書房門縫,透出了一線微光。雖然模糊,卻指向明確。
陸聿珩在查謝氏。至少,他在嚴密評估與謝氏合作的風險。
那麼,她是否有可能……利用這一點?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堪稱冒險的計劃雛形,在她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思維中,逐漸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她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爲能直接利用陸聿珩去對付謝氏。那個男人太深不可測,與他博弈無異於與虎謀皮。
但,如果她能讓陸聿珩“發現”,他這位看似怯懦無知、來自破落沈家的契約妻子,或許在“無意”中,能提供一些關於謝氏的、有價值的信息碎片呢?一些無關痛癢,卻能印證他某些懷疑,或者爲他提供新的切入視角的“偶然發現”?
不需要暴露太多,只需一點點,像不經意滴入水中的墨,慢慢洇開,引導他的視線。
這需要極其精妙的算計,對時機的精準把握,以及……扮演好一個“偶然發現者”的角色。不能主動,不能刻意,必須在最“自然”的情境下,讓信息“流”到他面前。
風險依然存在。陸聿珩何其敏銳,任何一絲表演的痕跡都可能引起他更深的懷疑。但比起盲目等待和暗中摸索,這或許是一條能更快接近核心的“捷徑”。至少,她不再是完全被動地困在這副樓裏,等待未知的宣判。
她走到窗邊,看着窗外庭院裏在陰霾天空下顯得蕭索的景物。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玻璃上輕輕劃動,勾勒着腦海中那些一閃而過的數字、批注、項目名稱……
“智慧生態城……”她無聲地默念着這個項目名稱,眼底深處,那簇自“青鳥”隕落後便一直壓抑着的、冷靜燃燒的火焰,悄然竄動了一下。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