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婷怔怔地看着江黎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她的心很亂。
一半是擔憂，一半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父親、江黎、天下、蒼生……這些宏大的詞匯，第一次在她的世界裏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讓她喘不過氣。
趙梟在前引路，腳步無聲。
江黎跟在後面，每一步都走得沉穩。
穿過前廳，繞過抄手遊廊，走過幾重庭院。
相府的夜晚，寂靜得可怕。
除了巡邏甲士偶爾經過時，甲葉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便再無其他聲音。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無形的威壓，仿佛整座府邸都是一頭沉睡的巨獸，而他們正走在巨獸的脊背上。
終於，趙梟在一座古樸典雅的書房前停下了腳步。
他對着緊閉的房門，恭敬地躬身。
“相爺，江公子到了。”
“進。”
門內，傳來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
僅僅一個字，卻似蘊含着言出法隨的力量，讓江黎的心神都爲之一凜。
趙梟推開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自己卻並未踏入，而是重新將門輕輕帶上。
書房內，燈火通明。
一股淡淡的檀香縈繞在鼻尖，令人心神寧靜。
江黎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被書案後的那道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個身穿血紋玄衣的男人。
他靜靜地坐在那裏，一頭如雪的白發隨意地披散在肩後，更襯得他面容俊美如鑄，棱角分明。
他沒有看江黎，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卷書冊。
可即便如此，江黎依舊感覺到了一股如山嶽般沉重的壓迫感。
那不是修爲境界的威壓，而是一種久居上位，執掌天下權柄後，自然而然養成的氣魄。
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這大乾皇朝萬裏江山的氣運所鍾。
在他面前，自己渺小的就像一粒塵埃。
江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上前幾步，躬身作揖。
“青羽仙門弟子江黎，見過顧相。”
他的聲音，恭敬卻不卑微。
顧長卿緩緩抬起眼簾，放下了手中的書卷。
那一瞬間，江黎感覺自己仿佛被一頭遠古凶獸盯住了。
那雙眸子深邃如星空，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虛妄，看透人心。
“根基境後期。”
“以你的年紀，能有此等修爲，根基扎實，氣息沉穩，不錯。”
江黎心中一驚。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修爲在對方面前，竟是如此的無所遁形。
“坐。”
顧長卿抬了抬下巴，示意對面的椅子。
“相爺面前，晚輩不敢。”
江黎連忙說道。
顧長卿沒有再勸，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那目光並不銳利，卻讓江黎感覺到了比萬鈞巨石更大的壓力。
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依言坐下，卻只敢坐半個臀部，身體繃得筆直。
“相爺深夜召見，不知有何吩咐？”
江黎坐定後，主動開口問道。
他很好奇，這位權傾朝野的國相，爲何會對自己這樣一個仙門弟子產生興趣。
顧長卿的指節，在書案上輕輕敲擊着，發出“叩、叩”的輕響。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江黎的心髒上。
“你覺得，這天下，該是什麼樣子？”
他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江黎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他沉吟片刻，謹慎地回答。
“晚輩以爲，天下，當是天下人的天下。”
“好一個天下人的天下。”
顧長卿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那你，可有改變這天下的心？”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直刺江黎的內心。
江黎的心髒猛地一縮。
他感覺自己所有的心思，在這位國相面前都無所遁形。
他想起了自己與顧婉婷的那番對話，想起了自己對這世道的不公與憤慨。
原來，他早就聽到了。
“晚輩……”
江黎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江黎，本相很欣賞你。”
顧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你出身草莽，見識過人間疾苦，心中有丘壑，眼中有蒼生。”
“你與那些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門弟子，不一樣。”
他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魔力，讓人不自覺地信服。
“入我相府，與我一同，改變這天下格局，如何？”
轟！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江黎的腦海中炸響。
他整個人都懵了。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過，顧長卿竟然會對他發出招攬！
讓自己進入相府？
這……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相爺謬贊了！”
江黎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再次躬身行禮。
“晚輩修爲低微，人微言輕，何德何能，敢參與這等改天換地的大事。”
他說的也是實話。
在那些動輒翻江倒海的仙門大能眼中，他一個小小的根基境修士，確實算不了什麼。
顧長卿卻笑了。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着窗外的月色。
“修爲，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聲音變得悠遠而深沉。
“重要的是信念。”
“一顆敢於向這不公的世道揮刀，敢於爲萬世開太平的赤子之心。”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黎。
“修爲可以後天提升，資源、功法，本相都可以給你。”
“但這顆心，卻是萬金難求。”
“江黎，本相很看重你。若你願意，本相必會重用你，讓你這顆有趣的靈魂，在這山海畫卷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江黎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不得不承認，他心動了。
顧長卿的話，像是一團火焰，點燃了他心中深藏的熱血與抱負。
追隨這樣一位雄主，親手締造一個海晏河清，人人如龍的盛世……
這是何等的波瀾壯闊！
這是何等的豪情萬丈！
可是……
江黎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幅畫面。
那是從他識海中的那口神秘古棺——鎮天棺中，窺見的一角未來。
無垠的星空，浩瀚的宇宙。
無數個像山海界域這樣的世界，如恒河沙數，點綴其中。
有仙人一劍斬落星辰，有神魔一口吞噬日月。
長生久視，逍遙天地。
那才是修士真正的追求。
一旦他選擇踏入相府，便意味着要與大乾皇朝的氣運深度綁定。
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的道，也將被束縛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再難有超脫的可能。
江黎的眼神，在掙扎，在變幻。
一邊是入世的功業，一邊是出世的長生。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兩難抉擇。
顧長卿將他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卻沒有催促。
他重新走回書案後坐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
書房內，再次陷入了沉寂。
良久。
顧長卿才緩緩開口，打破了這片寧靜。
“看來，你心中已有答案。”
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江黎猛地回過神，臉上露出一絲愧色。
“相爺，我……”
顧長卿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無妨。”
他呷了一口茶，神態自若。
“人各有志，不必強求。”
“今日之事，你回去之後，可以再好好想想。”
他放下茶杯，深深地看了江黎一眼。
“相府的大門，隨時爲你敞開。”
說完，他便揚聲道。
“趙梟。”
“在。”
書房的門被推開，趙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送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