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齊刷刷望向門口,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粉衣女子在丫鬟們的簇擁下款款而來,那姿態仿佛三月枝頭的牡丹,卻帶着刺骨的寒意。
她每走一步,裙裾擺動間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秦琬琬死死攥住帕子,指節發白。
那抹明豔的粉在她眼中燒得發燙,她死死盯着沈令儀的背影,恨不能將那從容的步態撕碎。
憑什麼?
憑什麼這賤人舉手投足間都是渾然天成的貴氣?
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從容,是再多金錢都堆不出的氣度!
她再度暗恨,爲什麼自己如此命苦,只能被迫委身在伯府,這一方寸之地?
老夫人更是厭惡,方才傅子衿已經告訴她,沈令儀含沙射影罵她是商戶女。
她端出長輩架子,大聲呵斥道:“沈氏,你目無尊長,敬茶不及時,該罰!來人,請家法!”
她昨夜才被這賤人逼着動手教訓兒子,今日便當衆被落了面子。
沈令儀才嫁來一日,她的琬琬就被罰跪祠堂,被迫住了倚紅院。
兒子被鞭打。
就連女兒都挨了巴掌。
沈令儀可真是伯府的掃把星。
更可恨的是,傅臨舟竟還護着這掃把星!
這沈氏初來乍到便敢砸了傅家的臉面,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傅家的威嚴何在?
沈令儀忽然抬眸,那雙清亮的眼睛,直直望向傅臨舟,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讓滿堂衆人齊齊一顫:
“伯爺,您沒告訴老夫人,我爲何來遲?”
傅臨舟背脊一僵。
背上還有火辣辣的痛感,此刻被她當衆點名,他陰沉着臉道:
“母親,是兒子...是兒子背上的傷勢拖累,讓令儀替我上藥,這才耽誤了時辰。”
話音未落,滿堂寂靜。
誰都聽得出這話裏藏的刀子,這是怪罪老夫人下狠手責打他。
老夫人臉上頓時掛不住了。
她昨夜是被這賤人逼得當衆鞭打兒子,那鞭子打在兒子背上,也疼在她心上。
那是她第一次動手打兒子。
只是她不明白,明明是沈令儀害他們母子互生罅隙,卻又維護沈令儀。
秦琬琬一雙美目,不停地在傅臨舟和沈令儀臉上梭巡。
表哥答應自己不與她圓房的。
難道才一夜,表哥就背叛了自己?
否則他爲何維護沈令儀?
傅臨舟見衆人盯着他,即使衣裳齊整,鬥篷也披在身上,仍是怕衆人窺見他背上的東西,不由地心虛。
只催促道:“行了,母親,長輩們都等急了,先敬茶認親吧。”
老夫人一向倚重兒子,兒子發了話,她也不好再阻攔什麼。
面色陰沉地吩咐:“上茶!”
有丫鬟捧出一盞薄如蟬翼的細白瓷碗,用托盤端到沈令儀面前。
另一名丫鬟提着剛從火爐上燒開的,裝滿滾水的銅壺過來。
只等着沈令儀捧起茶碗,將那滾水澆在上面。
“大嫂,可要當心。這套茶碗是母親的陪嫁,只剩這最後一套,金貴得很,你可要端穩了!”
傅子衿又恢復了跋扈的樣子,說風涼話都恨不得踩死沈令儀。
她瞥了眼,坐在右上首位的傅子悠,眼中閃爍着幸災樂禍的光芒。
傅子悠作爲武將世家的嫡長女,能嫁到清貴的翰林江家,雖不是高門,但也算是相得益彰的好親事。
很受老夫人重視。
傅子悠瞥一眼那幾乎透明的白瓷茶碗,說出的話好聽,卻透着股狠意。
“弟妹,當家主母手要穩當,敬茶要是灑了水......”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沈令儀細白的玉手,“可是要被人笑話的。”
秦琬琬心中暢快。
太好了!
不用她出手,這些人就會把沈令儀踩進泥裏!
她眼巴巴望着傅臨舟,希望表哥能看她一眼,至少流露出一絲心疼也好。
沈令儀卻突然輕笑一聲,那笑聲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衆人心髒:
“大姐姐說得是。只是我記得,昨日府裏剛抬了姨娘。”
她轉頭直視老夫人,“按禮數,秦姨娘是不是該先給我這個主母敬茶?”
滿堂譁然。
三房衆人暗忖,秦琬琬是老夫人心頭肉,與傅臨舟自幼青梅竹馬,誰人不知?
新婦一進門就貶她爲妾,如今還大剌剌坐在傅臨舟身旁看戲,這手段可非凡俗。
沈令儀餘光瞥向傅臨舟,卻見他垂眸斂目,瞧不出半分端倪。
她這樣爲難秦琬琬,他都默不作聲?
這一瞬的沉默,與記憶中他冷眼旁觀她被刁難時的模樣重疊。
原來他只是在衡量利益,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
她心頭冷笑,前世他也是這樣看着,傅家衆人給她難堪。
逼她用細嫩的雙手端着滾水澆過的茶碗,戰戰兢兢地給每位長輩敬茶。
敬完一圈,雙手燙得通紅起泡,那些茶卻沒一個人真喝,不過是看她出醜罷了。
唯一例外的,只有二房的老夫人廖氏。
她輕聲說了句:“孩子,苦了你了,跟二嬸不用講究這些虛禮。”
還用手帕替她擦了擦手指,換來其他人的冷眼。
其餘人,就算不喝,也生生讓她走完了流程。
她記得傅家每個人的嘴臉。
這次她讓秦琬琬先給她敬茶,她倒要看看傅家人又是何種態度。
沈令儀餘光掃過秦琬琬瞬間煞白的臉。
果然如她所料,這嬌小姐根本沒料到傅臨舟不出聲維護。
她看着秦琬琬顫抖的手指和泛紅的眼眶,心底冷笑。
前世你仗着表哥撐腰作威作福,今日便讓你嚐嚐衆叛親離的滋味。
“表哥...”秦琬琬帶着哭腔望向傅臨舟,眼中水光盈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臨舟心頭一緊。
那雙溼漉漉的眼睛,讓他想起昨夜她蜷縮在床榻上的模樣。
可沈令儀正等着他的回答,那目光銳利得像要把他看穿。
“令儀,”他硬着心腸移開視線,“琬琬還懷着身孕...”
“怎麼?”沈令儀突然提高聲音,“是伯爺不把我這個主母放在眼裏,還是秦姨娘沒把我放在眼裏?連進門茶都不敬一碗?”
傅子衿最沉不住氣:“沈...大嫂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沈令儀冷笑:“我若不如此,誰還記得主母該有的體面?”
她目光如刀掃過衆人,
“來,秦姨娘,讓我看看你能端穩這‘金貴’的茶碗嗎?”
沈令儀指尖輕叩桌面,目光鎖住秦琬琬發顫的指尖。
她太清楚這種嬌小姐的軟肋:看似跋扈,實則最怕丟臉。
老夫人拍案怒喝:“沈氏!你放肆!”
沈令儀卻恍若未聞,反而將茶碗重重擱在托盤上,“當”的一聲脆響,像一記耳光甩在衆人臉上。
“爲何秦姨娘不能給我這個主母敬茶?”她突然厲聲喝道,“把那水拿來!我要親眼看看,是這茶碗金貴,還是我這個主母金貴!”
滿堂死寂。
廖氏冷眼旁觀,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這沈氏...倒是比她想象中更有意思。
“依我看,是這麼個理兒,姨娘進門,總要給主母敬茶的。”
老夫人剜她一眼,責怪她多嘴。
廖氏不理會。
傅臨舟額頭青筋暴起。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沈令儀,那雙眼睛亮得駭人,仿佛要將這虛僞的傅家撕開一道口子。
秦琬琬終於崩潰大哭:“表哥!他們都要欺負我......”
傅臨舟指節泛白,心中翻涌起一股寒意。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沈令儀根本不是來融入傅家的,她是要徹底毀了他和伯府。
那些看似無理的刁難,分明是精心設計的反擊。
沈令儀看着衆人各懷鬼胎的模樣,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秦姨娘,敬茶吧。別讓長輩們等你一個。”
秦琬琬只好端起茶碗,那個提水的丫鬟在猶豫要不要將滾燙的水,倒入茶碗。
沈令儀坐在上首,只是哼一聲,她便亂了陣腳,哆嗦着手,將水倒入秦琬琬端着的茶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