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儀輕撩羅簾,踏入明堂。
晨光斜穿過雕花窗櫺,正照見傅子衿立在門口。
傅子衿仍穿着昨日那套藕荷色衣裙,半新不舊,袖口磨出了毛邊,比青鳶幾個丫鬟的衣裳還不如,顯得格外寒酸。
沈令儀則一身粉色軟煙羅衣裙,江南新貢的料子,觸手生溫,輕軟如風。
發間累絲金鳳步搖垂着流蘇,隨步履輕晃,叮咚作響。
更襯得她膚光勝雪的,是一支點翠嵌紅寶的蝴蝶銜珠釵。
盡顯新婦端莊體面和富貴。
傅子衿望着她,莫名自卑,再抬不起頭,像朵被雨打蔫的小花。
老夫人身邊的邢嬤嬤陪在一旁。
邢嬤嬤是自小便跟在老夫人身邊的,一輩子沒嫁人,熬成了老夫人的頭號心腹。
前世,老夫人磋磨沈令儀都是她出謀劃策。
邢嬤嬤見沈令儀壓住了傅子衿,態度不是很恭敬:
“伯夫人,老夫人及諸位長輩已在福壽堂等候多時,您需即刻過去。”
沈令儀坐在羅漢榻上,垂眸把玩着帕子,語氣淡淡的,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晚到並非我的緣故,伯爺自會向各位宗親解釋。輪不到你一個下人,催三催四。”
邢嬤嬤臉色一沉。
她是老夫人身邊積年的老人,又是貼身伺候的,便是伯爺也要敬她三分。
何曾有人,敢這樣同她說話?
她正欲開口訓斥,卻見沈令儀驀地抬眸,冷冷掃向一旁縮着脖子,瑟瑟發抖的傅子衿,語氣陡然凌厲:
“傅子衿!你一個小姑子,跑到嫂子面前大呼小叫,成何體統?莫不是忘了,昨晚我賞你的那兩巴掌?”
她下意識地盯住沈令儀發間的那支金釵,眼眸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豔羨。
這樣精致、貴重,光彩奪目的發釵,她只在秦琬琬頭上見過。
而她,身爲伯府正經的四姑娘,卻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少有。
親娘眼裏只有秦琬琬那個表姑娘,有什麼好東西,從來輪不到自己。
她已經十五歲了,連嫁妝的影子都沒見着。
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娘親生的。
恍惚間,她又想起娘親曾說過的話:“等沈令儀進了門,她的嫁妝你隨便挑,看中的都給你添妝。”
她猛地甩開刑嬤嬤,伸手去扯那支釵。
沈令儀目光一沉,早有預料般,抬腳狠狠踹出。
傅子衿猝不及防,被踹得跌倒在地,痛呼出聲:
“大哥!沈令儀瘋了,她竟敢踹我!你快出來!”
東梢間裏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傅臨舟傅臨舟正將鬥篷的系帶緊了又緊,面色陰沉地走出來。
傅子衿爬起來,扯住傅臨舟的手臂,一再告狀。
傅臨舟眉頭一皺,目光一轉,正對上沈令儀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他猛然想起什麼,心頭微微一震。
但傅子衿猶自哭喊不止,滿心只以爲兄長會爲自己撐腰。
傅臨舟卻一反常態,甩了傅子衿一巴掌:
“她是你嫂嫂!不敬長嫂,就是不敬我!”
傅子衿捂着臉,眼淚汪汪:“大哥,你昨夜還說爲我出氣……”
“住口!”傅臨舟厲聲打斷,“她是你嫂子!我看你的架子倒是大得很!”
傅子衿被打得偏過臉去,臉頰火辣辣地疼,整個人都懵了。
她捂着臉,眼淚汪汪,喃喃道:“大哥,我才是你親妹子啊!是她先踹我的……”
她心裏一片冰涼。
大哥變了。
怎麼才一晚上,就站到那個賤人那邊去了?
昨夜,他還安撫她,說會爲她出氣。
沈令儀神色未變,依舊淡然。
但心底卻冷笑一聲。
前世,傅子衿看中了她的發釵,傅臨舟逼她親手奉上,甚至屈膝討好。
今生,她的東西,誰也別想再碰。
傅臨舟這條狗,她也會慢慢磨利他的牙,讓他專咬傅家的人。
她要讓這傅家上下,都明白,她沈令儀,不是任人欺凌的軟弱女子。
沈令儀神色平靜,語氣不疾不徐:
“伯爺,四妹妹身爲嫡女,當知禮數。搶嫂子之物,傳出去只會叫人笑話伯府教女無方,叫她沾染了商戶女習性。”
這句話就是含沙射影,貶低老夫人出身商戶,教的嫡女也貪婪無禮,一副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面。
傅子衿羞憤交加,再度開口罵沈令儀,卻被傅臨舟又甩了一巴掌。
邢嬤嬤見狀,忙扶起傅子衿,低聲道:“伯爺,宗親都等着了。再不去,只怕不妥。”
傅臨舟看向沈令儀,沉聲道:“夫人,可準備好了?”
沈令儀撫平衣袖,淡道:“伯爺先去應付,我備些禮物,隨後便到。”
傅臨舟一聽這話,臉色又陰沉了幾分。
但脊背的痛,時刻提醒他沒別的選擇。
只好帶着刑嬤嬤和傅子衿出了鳳棲閣。
章嬤嬤已經叫人準備好了,敬茶要送給傅家衆人的禮物。
沈令儀瞥了一眼托盤,想起了前世。
她給老夫人送了一套上等的墨翠首飾,一對玉鐲,一對玉簪,一對耳鐺,一條墨翠珠子串成的項鏈。
然而,老夫人竟在她送的首飾上動了手腳,害她當衆顏面盡失。
罵她是“掃把星”,硬說她沖撞了伯府。
甚至狠狠掐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罵她謀害婆母,還要拉着伯府陪葬。
章嬤嬤拼死護在她身前,卻被老夫人命人活活打死。
沈令儀想起章嬤嬤染血的身軀,胸口劇烈起伏,拼命咬住下唇,才沒讓喉間的腥甜溢出喉嚨。
她顫抖着伸出手,緊緊握住章嬤嬤溫熱的手,稍稍定了心神。
“這次,我定會護好嬤嬤。”
沈令儀低聲呢喃,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章嬤嬤反握住她的手,叫她放心,“都備好了,老奴讓雪嬋帶着幾個粗使婆子,早已埋伏在了福壽堂。”
沈令儀輕輕點頭,鎮定地整理情緒,“這些送給長輩們的禮物,還是用紅綢蒙上比較喜慶。”
隨即,又在章嬤嬤耳邊,叮囑幾句。
章嬤嬤用心記住,點頭稱是。
一到福壽堂。
一股劍拔弩張的氣氛,便撲面而來,仿若暴風雨來臨前的灰暗天空。
只見傅子衿眼眶紅紅的,像只受委屈的小獸,緊緊站在老夫人蘇氏身後。
她時不時嘟唇,湊到老夫人耳邊,滿臉不服氣說着什麼。
傅臨舟端坐在老夫人左側的家主之位上,他生得高大,俊臉一沉,周身都散發着低氣壓。
其餘宗親們則神色各異。
三房的老太太和她的女兒們,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眼神在秦琬琬身上來回打量。
嘴裏不停誇贊着她衣裙的精致、首飾的華貴,那諂媚的模樣仿佛秦琬琬是什麼稀世珍寶。
三老爺冷沉着臉,小聲嘟囔着:“伯爺,你娶的這個沈氏女,也太不尊老愛幼了,絲毫沒把咱們傅家人放在眼裏!”
二房的人沉穩地坐着,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就在此時,外面響起騷動。
沈令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