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韓家溝知青點在村子偏裏的位置。

一進院門,就能聞見一股子潮溼的土腥味,夾着柴火和肥皂味。

院子不大,正對着門是一間歪歪斜斜貼着標語的瓦房,院牆上刷着紅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爲”。字褪了色,邊緣起皮,看上去倒像是“廣闊天地,大有罪過”。

院裏已經亂糟糟站了一圈知青。

有人扛着鋪蓋卷,有人抱着臉盆,有人手裏還夾着一本《毛選》,一邊擦汗一邊跟熟人打趣:“以後就靠你們照應了啊。”

孫躍亭領着商曼一進門,院子裏立刻安靜了一瞬。

——她這身打扮,確實太顯眼。

跟一圈藍褂子、灰襯衣、洗到發白的粗布褲子站在一起,就跟從畫報裏脫頁跑出來似的。

“同志們同志們——”孫躍亭清了清嗓子,笑得滿臉褶子,“都別愣着了,這是我們新來的商同志,以後都是一個院裏住,互相幫襯着點。”

人群裏立刻有小聲議論:“就是那個商家千金?”

“聽說了聽說了,她爸還是城裏那誰呢。”

“嘖,怪不得一身貴氣。”

聲音壓得不高不低,剛好能讓人聽見。

商曼懶得理。

她一路看下來,第一反應只有——

破。

房頂瓦片有好幾塊缺口,是拿別的瓦片歪歪斜斜壓着補的。牆角潮得發黑,門旁掛着幾只搪瓷臉盆,盆沿磕了幾道缺口,白瓷裏露出裏面暗灰的胎。

院子裏曬着幾床被子,棉絮鼓鼓的,卻有點泛黃,風一吹,隱約能聞見沒曬幹透的黴味。

“大家都挪挪,我先念一下床位分配啊!”孫躍亭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男知青住東屋,女知青住西屋,今天先將就一晚,明兒再慢慢收拾。”

他點了幾個名字,把人分配到東西屋去。

“王秀梨,西屋靠裏那張——”

“來啦!”一個扎着兩個小辮子的女孩笑眯眯跑過去。

“趙春燕,西屋靠窗——”

“哎!”

人一個個安頓進去,吵吵嚷嚷,還算熱鬧。

等到最後,孫躍亭清了清嗓子,特意壓低了一點聲音,帶着點要“宣布特別事情”的鄭重:

“還有一間,是原來隊裏留給幹部住的小隔間,現在暫時空着。”

話一出,院子裏立刻安靜了一瞬,所有人下意識看向他,又一起往商曼那邊瞄。

不用說,大家都猜到了。

“考慮到商同志是上面特別交代要照顧好的,”孫躍亭笑得諂媚,“女同志一個人路遠又辛苦,我就做主……讓商同志住那間,好不好?”

沒人吱聲。

“好不好嘛?”他幹笑。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幾個小男知青,他們互相看了看,誰也沒說“不好”。

倒是靠門站着的一個女知青涼涼來了一句:“我們幾個擠一擠也不礙事,商同志一個人睡自然是更舒服。”

聽着像讓,語氣裏卻怎麼都透着點酸。

旁邊幾個人憋笑。

孫躍亭假裝沒聽見,趕緊點頭哈腰:“都是同志,都是同志,將來有條件了大家一起改善,一起改善,嘿嘿……”

他轉頭對商曼:“走,我帶你去看看。條件是簡陋了點,但比大通鋪要清靜。”

——

小隔間在西屋旁邊,單獨隔出一間,門上還刷着褪色的紅漆。

屋裏不大,一張單人木床,占去大半空間,另外就是一張舊方桌,一把凳子,牆上斜斜掛着一個鐵鉤子,當衣架用。

窗戶朝着院子,玻璃不太透亮,有一半還是糊着舊報紙的,夕陽從縫隙裏斜斜照進來,落在桌角。

比起大通鋪,這已經算是“高級單間”了。

至少,門是能關上的,床是獨占的。

被褥是孫躍亭早就給她鋪好的,棉絮不新,但拍打過一遍,枕頭套是新洗的白布,被角壓得整整齊齊。

桌上放着一只幹淨的搪瓷缸,缸身上印着紅色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怎麼樣?”孫躍亭忙不迭道,“商同志先將就幾晚,我再想辦法給你弄兩件好點的被罩。”

商曼掃一圈,心裏一聲冷笑。

——就這還叫“照顧”?

她在城裏房間裏,床是大床,窗簾是新布,桌上放的不是這種口大的搪瓷缸,而是玻璃杯、花瓶和進口點心盒。

不過,跟外頭大通鋪幾張床擠一起比,這間確實勉強能看。

她沒客氣:“被子要曬,床板要擦。”

“對對對對。”孫躍亭連連點頭,“一會兒我讓她們幫你——”

“我自己來。”

她冷冷打斷他。

她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東西。

孫躍亭一噎,幹笑兩聲:“那……那我先不打擾你收拾,晚飯的時候喊你。”

他說完,趕緊從屋裏退了出去。

門“吱呀”一聲半掩上。

他一出去,就被幾個好奇的眼神給攔住了。

“孫哥,裏頭啥樣?”

“有窗戶沒?”

“床板是不是新的?”

孫躍亭假咳一聲:“哎呀,條件都一樣,大家別亂想。”

有人酸酸地搭話:“那咋不一樣的人住一樣的地方?”

這話一出口,附近立刻有幾個女知青笑了,都沒吱聲,只用眼神表達統一立場——

是啊,憑什麼?

有人壓低聲音:“聽說她家是城裏有名的商家,老子是……。”

“嘖,難怪。”

“你沒看她那把傘,那鞋,要票都買不到。”

“哎呀,有本事嘛,人家家底好。”

“就是脾氣太大了點。”

“剛才在院口瞪人的樣子,我隔着老遠都打冷戰。”

幾句悄悄話,很快在院子裏繞了一圈。

越說越誇張。

屋裏,商曼把皮包放到桌上,動作不緊不慢。

她不是聽不見。

隔着半掩的門,那些竊竊私語像蚊子似的一直往她耳朵裏鑽。

她掀開被子一角,聞到一股曬不透的舊棉花味,皺了皺眉,直接把被子掀下來抱在懷裏。

攤開,折好,抱着往門外走。

剛推開門,就聽見有人壓得很低的聲音:“……嬌氣死了,說不定連地都不會下。”

不知說的是誰,但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往她這邊飄。

商曼抱着一床被,站在門口。

夕陽從她身後照出來,把她的輪廓勾得很清楚。

她掃了一圈那些不甚掩飾的眼神。

“嘴巴這麼閒?”她淡淡開口,“待會兒我幫你們去隊裏報名加一個生產隊。”

院子立刻安靜。

有人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沒人敢接她這句話。

孫躍亭趕緊打圓場:“哎喲哎喲,都是同志,都是同志,咋能這麼說話呢,大家以後都是一個集體……”

商曼不理他。

她抱着被子走到院子中央,把被往晾衣繩上一搭。

力氣稍微大了一點,繩子“哎喲”一聲往下一沉,晃得兩邊原本曬着的衣服都跟着搖。

她抬手拍了拍棉絮,連着拍了幾下。

“啪,啪,啪。”

黴味、舊味、塵土味一起被拍散了,飛在夕陽裏。

她被嗆得想咳,卻硬生生忍住了。

拍完被子,她也不想再跟這些人擠在一個院子裏聽閒言碎語。

心裏那股子火被悶了半天,愈燒愈旺。

她把手在裙子上胡亂一擦,轉身往院門口走。

“商同志,外頭……有蚊子啊!”有人提醒。

她頭也不回:“蚊子總比人安靜。”

——

院門是兩扇木柵欄門,靠在牆邊,白天常年敞着。

她一步跨出去,腳下的土比院子裏更幹一點,風一吹就起灰。

太陽已經斜斜落在山後,天邊只剩下一道淡淡的橙紅,村子裏到處掛起早早點着的燈——不是電燈,是油燈和煤油燈。

遠處有鍋蓋“咣當咣當”的聲音,有人家院裏飄出炒菜的香味,夾着一絲酸菜味。

這種混雜的味道,讓她的胃說不出的難受。

再往遠看,能看到不遠處另一處院牆——那院牆比知青點的高一點,牆頂壓着的瓦片也更整齊。

牆角那邊伸出來一截歪脖子樹枝,樹幹粗得要兩只手環着,葉子不多,卻撐出一小片陰影。

院門半掩着,看不真切裏面。

不過,從側面看得到一角屋檐,檐下似乎搭着個小棚子,亂七八糟堆着柴禾、破籮筐,還有一扇半開半掩的窄門,黑洞洞的。

那就是——雜物房。

村裏這種房間到處都有,專門用來堆不值錢的東西:破農具、溼柴火、收不幹淨的谷草……

商曼站在那裏,手撐着傘柄,陽光已經不大,她卻懶得收傘,只當是隔開這股破地方的空氣。

胸口那股悶火一點點往上竄。

——她是商家的女兒。

從小穿的、用的、住的,哪一樣不是最好的?

現在倒好。

住的是陰潮小隔間,鋪的是這股難聞的舊棉花。

屋裏屋外都是人,不是打量她,就是背地裏酸她。

她嫌棄這地方,嫌棄這天,嫌棄這股子破空氣。

她一只手插在裙側的口袋裏,手指捻着口袋裏唯一一小片涼意——一塊車票邊角,已經被她不自覺地揉得皺巴巴的。

她深吸一口氣,又被土味嗆得皺眉。

就在這時,她聽見“吱呀”一聲。

是遠處那院裏,那個半掩着的小門被人推開了。

一團陰暗被撕開一條縫。

緊接着,有人彎着腰從裏頭出來。

先看到的是一捆被抱在懷裏的柴火,綁得不太緊,有幾根細柴歪在外面。

再往上,是一截結實的手臂,衣袖挽到肘部,皮膚曬得偏褐,筋骨分明。

男人側身從門裏出來,一邊用肩膀頂了頂門。門沒關嚴,仍舊虛掩着。

他懷裏抱着柴,步子卻穩得很,一腳踩在門檻上,另一腳落地,沒有一點踉蹌。

夕陽給他的側臉勾了一圈淺光。

下頜線冷硬,睫毛投在臉上,像一小段陰影。

商曼一眼就認出來——

是村口那個人。

韓川。

她握傘的手指微微一緊,骨節在傘柄上壓出一點白痕。

原來這是——李家?

原來他住在這邊?

她不自覺往前挪了半步。

兩人之間隔着一條不寬的土路,再過去就是李家院口。

他似乎是從那間雜物房裏抱柴出來的。

——所以,這個人住雜物房?

這念頭像不合時宜的笑點,在她腦子裏劃過一下。

她想起夢裏那個壓迫感強得要命的男人。

同一個名字,同一個姓氏,同一個村。

夢裏他站在泥地上,背後卻已經是城市裏的大樓。

現實裏,他從雜物房裏抱柴出來,腳下就是最實在的泥土。

差得太遠了。

遠得讓她幾乎想笑。

她正這麼想着,就見那男人忽然抬了頭。

視線順着本能的方向輕輕一轉——

落在她身上。

韓川剛從雜物房出來,眼睛還有點不適應外頭的亮。

但那姑娘撐着傘站在知青點門口的樣子,實在太顯眼。

一襲淺色裙子,被斜陽鍍得發暖,腰細,腿長,皮膚白得像沒被太陽曬過,漂亮得驚人,卻也嬌氣得惹眼。

周圍都是土磚牆和灰瓦房,只有她是從另一個世界挪過來的顏色。

可他眼裏,卻沒有一絲欣賞。

只有——皺眉。

像看見不合時宜的東西闖進自己視線裏。

那是習慣了村子裏規矩的人,對“不合群東西”的本能排斥。

也是這兩天,耳朵裏聽得太多關於這位“商家千金”的傳聞之後,對她這個人已經先生成型的一點厭煩。

嬌氣、惹事、全村伺候。

麻煩精。

他沒有掩飾。

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快,像風吹過草尖,連個停頓都沒有。

隨即,他又垂下眼,動作利落地把懷裏的柴往肩上一挪,抬腳就往院裏走。

從始至終,他沒有給她一個完整的“正眼”。

那眼裏沒有驚豔,沒有躲避,只有掠過的淡淡厭煩。

——不是針對她這個人,而是針對一類人。

但落在商曼眼裏,就是赤裸裸的:看不上。

她心裏陡然像被誰拿針戳了一下。

刺。

把剛才院子裏那些酸言冷語、被安排到小隔間、被灰塵嗆到的煩躁,一股腦全點着了。

“……”

她的唇抿了又抿,眼尾那點紅突然就重了些。

他就這麼垂眼從她面前走過去。

她站在路這頭,他在路那頭,抱着柴,像抱着他那點自以爲是的清高。

他的腳步不快不慢,踩在泥地上不帶一點拖泥帶水。

那背影看上去極安穩。

安穩得讓人心煩。

商曼咬了咬牙。

“這是什麼眼神?”

鄉下人看城裏人,看不起也收斂一點。

他倒好——像她天然沾了什麼髒東西一樣。

傘柄在她手心裏被攥得發燙。

她下意識想大步走過去沖他發火——就像她過去在人堆裏被誰惹了一句,一定要當場懟回去似的。

可腳剛要動,她又硬生生停了下來。

腦子裏有另一根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夢裏那聲。

她從夢裏醒來時,手心都是汗。

現在這個人,從雜物房裏抱着柴走出來,一臉冷淡厭煩地看她。

現實和夢在這一刻輕輕疊了一下。

她知道這個名字。

她知道夢裏的未來。

但他不知道。

他現在還只是個住在別人院子裏雜物房的鄉下小子。

她完全可以慢慢來。

慢慢看。

慢慢弄。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手心被傘柄磨出一點溼意。

“看不起我?也得看你有那個本事。”

她把傘在肩上一扛,轉身回知青點。

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細長,裙擺輕輕一擺,帶出一抹漂亮又尖銳的弧線。

一個從雜物房抱柴出來的鄉下少年,一個撐傘站在院口的城裏貴千金。

互看不順眼,互相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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