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江藝術中心的夜晚是屬於成功人士的。
水晶吊燈折射出金色的光,香檳塔在燈光下像透明的金字塔,西裝革履的男人和優雅長裙的女人手持酒杯,低聲交談,笑容恰到好處。空氣裏混合着香水、雪茄和野心。
蘇念跟在周婉身後,穿着借來的黑色小禮服,感覺像混入天鵝群的醜小鴨。她的手不自覺地調整着裙擺——太短了,她平時穿的都是牛仔褲和T恤。
“放鬆點,就當來學習。”周婉低聲說,遞給她一杯果汁,“別喝酒,保持清醒。”
“明白。”蘇念接過杯子,手指冰涼。
周婉今晚狀態不錯。精致的妝容完全掩蓋了疲憊,笑容自信得體,與人交談時邏輯清晰、氣場強大。但蘇念通過特殊隱形眼鏡看到,她周身的灰紫色光暈依然存在,只是被暫時壓抑了。
“周總監!好久不見。”一個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聽說你們在關注AI藝術賽道?”
“王總好眼力。”周婉微笑應對,“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創意觀察員蘇念,美院高材生,對藝術與科技的結合有獨到見解。”
突然被推到台前,蘇念有些慌亂,但還是努力保持鎮定:“王總您好。”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蘇念被迫參與了關於“AI是否會取代人類藝術家”的討論。她盡量用專業術語表達觀點,但內心深處,她想的卻是那些困在情感碎片裏的人——AI永遠無法理解人類情感的復雜性,無法修復那些破碎的記憶。
“有意思的觀點。”王總聽完後點點頭,“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周總監,你這個創意觀察員的崗位設得好,確實能帶來新視角。”
周婉的笑容裏閃過一絲真實的愉悅。這對她來說很重要——證明自己的創新得到認可。
交談結束後,周婉帶着蘇念走向露台:“表現不錯。王總是行業裏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對你的認可,會爲我們的項目加分。”
露台上晚風清涼,江水在夜色中靜靜流淌。遠處,江對岸的霓虹燈倒映在水面,像打翻的調色盤。
“總監,您爲什麼選擇我?”蘇念突然問,“我只是個普通的學生,沒有商業經驗。”
周婉靠在欄杆上,側臉在夜色中顯得柔和了一些:“因爲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純粹。沒有被商業世界污染的對美的感知。這很珍貴。”
她頓了頓,聲音變輕:“而且,也許我需要一個提醒——提醒我最初爲什麼選擇這個行業。不是爲了數字,不是爲了投資回報率,而是爲了發現和支持那些能真正改變生活的創意。”
蘇念看着她。這一刻的周婉,卸下了部分盔甲,露出了真實的一面。
但就在這時,周婉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表情立刻變得凝重:“抱歉,我接個電話。”
她走到露台另一端,背對着蘇念接聽。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但從周婉繃緊的肩膀和急促的語調,蘇念能猜到不是好消息。
果然,幾分鍾後周婉回來,臉色發白。
“出什麼事了?”蘇念問。
“投資委員會的預審……沒通過。”周婉的聲音在顫抖,“他們說我們的報告‘過於理想化’,‘缺乏可落地的執行方案’。要求重新評估,下個月再審。”
這意味着至少一個月的延期。而AI藝術賽道的競爭,一個月可能就決定了生死。
“我們可以修改……”
“修改?”周婉苦笑,“又是修改。永遠在修改,永遠不夠好。”
她突然抓住欄杆,手指用力到發白:“爲什麼?爲什麼每次我全力以赴,結果總是差一點?三年前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
蘇念看到她周身的灰紫色光暈開始劇烈波動,邊緣泛起暗紅色的裂紋——那是壓抑的憤怒和絕望。
“總監,您需要休息一下。”蘇念輕聲說。
“休息?沒時間休息。”周婉鬆開欄杆,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冷靜,“抱歉,我失態了。你先在這裏待一會兒,我去找幾個關鍵人物談談,看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她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領,又變回了那個無懈可擊的周總監,轉身走回會場。
蘇念獨自站在露台上,感到一陣無力。她能看見周婉的痛苦,能感知她的情感碎片,但卻無法真正幫助她。成人世界的規則太復雜,不是修復一個記憶就能解決的。
就在她出神時,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原來你在這裏。”
蘇念猛地轉身,看到了顧言。
他穿着簡單的黑色襯衫和西褲,沒有打領帶,頭發依然隨意地扎在腦後。與周圍精致的人群相比,他顯得格格不入,但又奇異地融入——就像一道陰影,安靜而不可忽視。
“你怎麼會在這裏?”蘇念下意識後退一步。
“雕塑系的作品在藝術中心展出,我被導師拉來撐場面。”顧言指了指大廳方向,“然後就看到你穿着小禮服,像只迷路的小鹿。”
他的比喻讓蘇念皺眉:“我不是小鹿。”
“當然不是。”顧言走近一步,蘇念注意到他的手腕——果然有紋身,但並不是陸教授描述的黑色荊棘,而是更復雜的圖案:像是荊棘與藤蔓交織,荊棘是深黑色,藤蔓卻是暗金色,形成一種矛盾的共生。
“你的紋身……”
“和你的不一樣,我知道。”顧言抬起手腕,讓蘇念看得更清楚,“我是轉化者,記得嗎?介於修復者和掠奪者之間。這紋身一半是束縛,一半是掙扎。”
蘇念警惕地看着他:“陸教授說轉化者很不穩定。”
“陸明淵?”顧言笑了,笑容裏沒有溫度,“他當然會這麼說。在他眼裏,所有不屬於他們‘正統修復者’陣營的人,都是危險的異類。”
“你認識陸教授?”
“認識?不止。”顧言靠在欄杆上,望向江水,“我曾經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研究對象。直到他發現我的能力傾向與你們不同,就給我貼上了‘潛在危險’的標籤。”
蘇念愣住了。她沒想到顧言和陸教授有這樣的過往。
“那爲什麼給我你的聯系方式?”她問,“如果我們是敵對陣營的話。”
“因爲陣營劃分本來就是愚蠢的。”顧言轉頭看她,眼神認真,“修復者、掠奪者、轉化者——這些標籤只會讓人看不到個體的復雜性。你祖母明白這一點,所以她當年沒有參與陣營鬥爭,而是選擇了中立。”
“你認識我祖母?”
“見過一次,在她去世前幾個月。”顧言說,“她來找我,給了我一些建議。她說‘孩子,你不必非得選擇一邊,你可以走出第三條路’。”
晚風吹動蘇念的頭發,她感到一陣混亂。陸教授警告她遠離顧言,但顧言卻聲稱祖母指導過他。她該相信誰?
“你今晚出現在這裏,不只是巧合吧?”蘇念問。
“當然不是。”顧言坦白,“我感知到附近有強烈的情感波動——紫色的,接近紅色邊緣。循着波動找過來,就看到了你,還有那個穿灰西裝的女人。”
他指的是周婉。
“你能感知到碎片?”蘇念驚訝。
“我的能力方向是‘情感結構分析’和‘能量轉化’。”顧言解釋,“我能看到碎片的結構穩定性,能判斷它的危險等級,也能……在必要時,強行拆解它。”
最後一句讓蘇念脊背發涼。
“拆解?”
“就是把碎片打散,讓其中的情感能量釋放。”顧言語氣平靜,“這是掠奪者的標準做法,但我不完全那麼做。我會嚐試分離出有害的部分,保留核心記憶。就像外科手術切除腫瘤,盡量保留健康組織。”
“這很危險。”
“但有時候必要。”顧言看着會場方向,“比如你那位上司的碎片,已經出現紅色裂紋了。如果繼續惡化,可能會反噬她本人,甚至影響周圍的人。”
蘇念想起剛才周婉光暈上的暗紅色裂紋。
“你有辦法幫助她?”她問。
“有,但需要你的協助。”顧言說,“修復者和轉化者合作,可以做到單獨一方做不到的事。你負責引導情感流動,我負責穩定碎片結構,防止崩潰。”
“爲什麼幫我?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顧言沉默了一會兒。
“因爲我想證明,轉化者不是怪物。我們可以用這種‘不純粹’的能力做好事。”他的聲音很低,“也因爲……你祖母幫過我。她說‘善意會傳遞’。現在,我想把這份善意傳遞下去。”
蘇念看着他。夜色中,顧言的眼神不像在說謊。但他身上那種矛盾的氣質——疏離又渴望連接,危險又試圖善良——讓她難以完全信任。
“我需要時間考慮。”她說。
“當然。”顧言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和上次一樣,只有一個電話號碼,“不過時間不多了。那個碎片在惡化,我估計最多還有一周,就會變成紅色級別。到時候,要麼我強行介入,要麼……它會自然崩潰,對你的上司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他把紙片塞進蘇念手裏:“決定好了聯系我。但記住,如果你選擇告訴陸明淵,我們的合作就結束。他不會允許轉化者介入修復工作。”
顧言轉身離開,走到露台門口時停頓了一下:“順便說,你穿黑色很好看。比那些故作成熟的人真實多了。”
他消失在門後。
蘇念站在露台上,手裏握着那張紙片。江風吹來,帶着水汽和涼意。
會場裏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人們在跳舞、交談、締結聯盟。那是成人的世界,充滿了計算和權衡。
而她現在面臨着另一個世界的選擇:相信陸教授的警告,還是相信顧言的提議?是堅守修復者的“不幹預”原則,還是冒着風險嚐試新的方式?
周婉的碎片在惡化,時間在流逝。
蘇念低頭看手腕。銀色手環下,三道印記微微發熱,像是在回應剛才的對話。
她想起祖母信裏的話:“這條路不容易走。你會累,會懷疑,會想放棄。”
但她沒有放棄的選擇。
因爲有些人需要幫助。
因爲有些事只有她能做。
因爲成長,就是在懷疑中依然前進,在不確定中依然選擇。
蘇念深吸一口氣,把顧言的紙片收進手包。她需要更多信息,需要觀察周婉的現狀,需要評估風險,需要……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走回會場。周婉正在和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激烈討論,手勢堅決,眼神裏有種背水一戰的決絕。
蘇念遠遠看着,通過隱形眼鏡看到周婉身上的光暈——灰紫色更加濃鬱,暗紅色裂紋在擴大。
顧言說得對,時間不多了。
但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一點理清頭緒的時間。
小提琴曲換成了更輕快的旋律,有人開始跳舞。蘇念站在人群邊緣,感到自己站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
一邊是現實世界的商業競爭、職業壓力、成人規則。
一邊是情感世界的記憶碎片、特殊能力、隱秘鬥爭。
而她,必須學會在兩者之間行走。
一個穿着燕尾服的服務生端着托盤經過,蘇念取了一杯水,一飲而盡。
冰涼的水讓她清醒。
她決定了:明天去找林小雨,了解更多關於情感碎片結構的知識。同時繼續觀察周婉,尋找進入碎片的最佳時機。
至於是否與顧言合作……等收集到足夠信息再決定。
成長就是如此:沒有完美的答案,只有不斷調整的選擇。
舞池中央,周婉結束了談話,獨自走向休息區。她的背影在華麗燈光下顯得單薄而孤獨。
蘇念知道,自己不能袖手旁觀。
無論如何,她都要嚐試幫助這個人。
因爲善意需要行動,因爲能力意味着責任,因爲在這個充滿暗流的成人世界裏,也許正是那些微小的、不完美的善意,在連接着彼此,照亮着前路。
夜漸深,交流會接近尾聲。
蘇念跟隨周婉離開藝術中心時,回頭看了一眼。
露台上空無一人,只有江風依舊。
但蘇念知道,有些對話已經開始,有些選擇正在醞釀,有些改變即將發生。
第二卷的第三章結束了。
但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