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九點,蘇念站在周婉的辦公室門外。
她手裏拿着連夜趕出來的十五頁報告——《論情感算法在AI繪畫中的商業價值與實現路徑》。打印稿還帶着打印機的餘溫,封面用美術紙精心裝幀,內頁有她手繪的示意圖。
“進來。”周婉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推門進去,周婉正站在窗邊講電話:“……我知道風險,但如果我們永遠只做最安全的選擇,就永遠無法突破……對,我會負責。”
她掛斷電話,轉過身。今天的周婉看起來更疲憊了,眼妝也遮不住的黑眼圈,但眼神依然銳利。
“報告寫好了?”她接過蘇念遞來的文件夾。
“初稿完成了。可能需要進一步修改……”
周婉已經開始快速翻閱。辦公室安靜得只剩紙張翻動的聲音。蘇念站在桌前,等待評價。牆上的時鍾滴答走着,每一秒都顯得漫長。
五分鍾後,周婉抬起頭。
“數據分析部分太弱了。”她直截了當,“第五章的用戶調研樣本只有兩百人,至少要一千。第六章的技術實現路徑,你沒有諮詢過任何AI專家。第七章的盈利預測……太樂觀了,需要下調至少30%。”
每說一句,蘇念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但審美分析部分寫得很好。”周婉話鋒一轉,“尤其是‘藝術中的意外之美’那幾頁,有洞見。整體框架也可以。只是……”
她放下報告,揉了揉太陽穴:“只是不夠嚴謹。投資委員會那些老古董,不會因爲‘有洞見’就通過一個項目。他們要看數據,看風險控制,看退出機制。”
蘇念感到一陣沮喪。她熬了三個通宵,查閱了無數資料,以爲自己交出了一份不錯的答卷。
“對不起,總監,我會重寫……”
“不用道歉。”周婉打斷她,“這是我的問題。我讓一個藝術生去做商業分析,本來就不合理。但我依然認爲你的核心觀點有價值。”
她走到白板前,拿起馬克筆:“這樣,我們重新分工。你負責第一到第四章——市場現狀、用戶痛點、審美分析、競品對比。我親自寫第五到第七章——數據模型、技術路徑、財務預測。張宇那邊我會協調,讓他提供支持。”
蘇念愣住了:“您親自寫?但您那麼忙……”
“這個項目對我很重要。”周婉說,聲音很輕,“我需要證明,直覺和數據可以結合。需要證明三年前的錯誤不會重演。”
她轉身看向蘇念:“你願意繼續合作嗎?雖然可能會很辛苦,可能要反復修改很多次。”
蘇念看到周婉眼中一閃而過的懇求。那個在會議室裏強勢果斷的總監,此刻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我願意。”蘇念說。
周婉點點頭,似乎鬆了口氣:“好。今天下午我們開個會,重新規劃時間表。下周三前要完成第二版,周五提交投資委員會預審。”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蘇念沉浸在修改工作中。周婉給了她詳細的修改意見,還分享了公司內部的數據庫權限。她第一次接觸到真正的商業世界——殘酷、精確、以數字爲語言。
午休時間,蘇念端着咖啡杯走到茶水間。張宇正在裏面泡茶。
“聽說周總監要親自下場寫報告?”張宇語氣微妙,“看來她對這個項目是志在必得啊。”
“智繪確實有潛力……”蘇念試圖解釋。
“有潛力,但風險也高。”張宇搖搖頭,“小姑娘,你別太投入。周婉這是把自己逼到牆角了——如果這個項目再失敗,她在公司就真的待不下去了。所以她會要求完美,會反復修改,會焦慮到影響所有人。”
他拍了拍蘇念的肩膀:“做好心理準備。和周婉合作,意味着無數次的‘再改一版’。”
張宇離開後,蘇念靠在茶水間的牆壁上。手腕的紋路突然一陣發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銀色手環微微發燙,似乎在努力壓制着什麼。
她閉上眼睛,集中精神感知。
不是即將穿越的感覺,而是……某種共鳴的呼喚。來自周婉辦公室的方向,強烈而持續,像心跳的鼓點。
蘇念知道,那是周婉的情感碎片在召喚她。
但她不能現在回應。這裏是公司,周圍都是人。而且陸教授說過,要謹慎選擇進入碎片的時間和地點。
下午的會議持續了三小時。周婉展示了詳細的修改計劃,時間精確到每一小時。會議室的白板上貼滿了便籤,每個便籤代表一個任務節點。
“蘇念,你今晚能完成第一章的修改嗎?”周婉問。
“可以。”
“好。明早九點前發我郵箱。我會在上午改完,中午給你反饋。下午你改第二章,晚上我審核。我們保持這個節奏,直到下周三。”
會議結束時已是傍晚。同事們陸續離開,周婉卻還坐在會議室裏,對着筆記本電腦敲擊。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顯得蒼白。
“總監,您不回去休息嗎?”蘇念問。
“你先走吧。我再核對一些數據。”周婉頭也不抬。
蘇念離開公司時,天已經黑了。地鐵上,她累得幾乎睡着。但手腕的紋路依然在發熱,那種共鳴感沒有減弱。
回到家,她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坐到電腦前開始修改報告。第一章是市場現狀分析,需要補充最新的行業報告數據。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但周婉身上的那層灰紫色光暈總在腦海中浮現。
深夜十一點,蘇念終於完成了第一章的修改。她發了郵件,正準備洗漱休息,手機突然震動。
是周婉的回信,發送時間是十一點零五分。
“收到了。整體可以,但第三頁的圖表需要重做,配色太藝術化,不夠專業。參考附件裏的標準模板。明早八點前給我新版本。”
附件裏是一個冰冷的、藍灰配色的圖表模板。
蘇念看着屏幕,感到一陣無力。她花了一整天做的圖表,因爲“太藝術化”而被否決。而現在已經十一點多,她需要熬夜重做。
但她還是回復了:“好的,我馬上修改。”
重新打開設計軟件,導入數據,按照模板調整配色。藍灰色確實更“專業”,但也更冷漠,失去了她原本想傳達的“行業活力感”。
凌晨一點,新圖表完成並發給周婉。蘇念倒在床上,幾乎是瞬間入睡。
然後,她進入了夢境。
不,不是普通的夢。
蘇念立刻意識到,這是情感碎片的領域。雖然銀色手環壓制了她的主動感知能力,但當她極度疲憊、精神防線降低時,碎片依然可以“拉”她進入。
她站在一間辦公室裏。
不是新銳資本的現代化辦公空間,而是一個更老舊的辦公室:米黃色的牆壁,深棕色的木質辦公桌,笨重的CRT顯示器,牆上掛着2008年的日歷。
周婉坐在辦公桌後,比現在年輕幾歲,頭發更長,沒有現在的幹練,眼神裏還有剛入行時的光芒。她正對着一份紙質報告,手裏的紅筆在紙頁上快速移動,劃掉一行又一行。
“不對……這裏的數據有問題……”她喃喃自語,撕掉一頁,重新開始寫。
辦公室的時鍾指向晚上十點。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只有桌上的台燈照亮一小片區域。
周婉寫了一會兒,停下來,盯着紙面,眉頭緊鎖。然後她突然抓起那份報告,用力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重來。”她對自己說,語氣裏有種近乎偏執的堅定。
她從抽屜裏拿出一份全新的空白報告紙,開始寫第一行。
蘇念站在辦公室角落,意識到這個場景正在循環。每一次周婉完成報告,都會發現某個“問題”,然後撕掉重來。廢紙簍已經滿了,但她渾然不覺。
這是三年前那個錯誤投資的創傷記憶嗎?不,感覺更深層。這更像是周婉職業生涯中某個決定性的時刻——也許是她第一次獨立負責重要項目,也許是她犯下第一個重大錯誤的時刻。
蘇念嚐試靠近,但發現自己的行動受到限制。在這個碎片裏,她似乎只是一個旁觀者,無法與周婉互動,無法改變循環。
她觀察着。周婉寫報告時的表情從專注到焦慮,從焦慮到絕望,再從絕望回到偏執的專注。每一次循環,她的眼袋就更深一些,手指顫抖得更厲害一些。
牆上時鍾的指針在循環中不斷重置,但蘇念注意到,每完成一輪循環,時鍾的實際時間就向前跳動一點點——十點零五分,十點十分,十點十五分……
這個碎片在模擬“無盡修改”的過程,但時間本身在流逝。就像周婉的真實生活:她被困在“必須完美”的執念裏,一遍遍修改自己的人生報告,卻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多少。
突然,辦公室的門開了。
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門口,看不清面容,只有輪廓。從身形看,可能是個中年男人。
“小周,還在加班?”人影的聲音也模糊不清,像是隔着水傳來。
周婉猛地抬頭,眼神裏閃過恐懼:“經理,我快寫完了,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要的不是‘快寫完了’,我要的是‘完美’。”人影說,“這個項目關系到部門的全年業績,也關系到你的職業生涯。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一定做到完美……”
“明天早上九點,我要看到最終版。沒有借口。”
門關上了。周婉盯着門的方向,呆坐了幾秒,然後突然崩潰,趴在桌上無聲地哭泣。
但只哭了不到一分鍾,她就抬起頭,擦幹眼淚,重新拿起筆。
“不能哭……沒時間哭……必須完美……”她喃喃着,繼續寫。
蘇念感到心髒一陣抽痛。她明白了,這個碎片的根源不是三年前的投資失誤,而是更早的——也許是周婉職業生涯初期的某個關鍵時刻,某個上司給了她巨大壓力,讓她形成了“不完美就是失敗”的核心信念。
從那以後,這個信念像程序一樣植入她的行爲模式。每一次重要任務,她都會進入這個“無盡修改”的循環,試圖達到那個永遠達不到的“完美”。
而三年前的投資失敗,只是這個信念在現實中的必然結果——越是追求完美規避風險,越可能在壓力下做出錯誤判斷。
蘇念想幫助她。但在這個碎片裏,她只是旁觀者。而且,碎片的結構似乎很穩固,沒有出現遊樂園碎片那種自我意識的覺醒。
她需要找到進入碎片的正確方式,找到打破循環的關鍵。
就在蘇念思考時,辦公室的場景開始模糊。她感到自己被拉出現實,意識回歸身體。
醒來時是凌晨四點。蘇念躺在床上,渾身冷汗。
她看向手腕,銀色手環微微發燙,三道印記在皮膚下隱約發光。剛才的穿越消耗了能量,手環的屏蔽功能暫時減弱了。
手機屏幕亮着,是周婉的新郵件,發送時間凌晨三點:
“圖表已收到,可以。但第二頁的行業分類需要調整,參考我新發的標準。早上七點前給我。”
蘇念閉上眼睛。
她知道了周婉的循環,知道她爲什麼總在修改,爲什麼總在追求完美,爲什麼害怕再次犯錯。
但知道了又如何?她不能直接告訴周婉“我進入了你的記憶,看到了你的創傷”。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主動介入修復這個碎片。
陸教授的警告在耳邊響起:“不評判,不替代,不沉溺。”
但看着一個人被困在痛苦的循環裏,真的能袖手旁觀嗎?
蘇念起床,打開電腦,開始修改第二頁的行業分類。窗外的天色從深黑漸變成深藍,遠處傳來第一班公交車的引擎聲。
新的一天開始了。
對周婉來說,這是又一個修改循環的開始。
對蘇念來說,這是理解成人世界復雜性的開始。
成長意味着看到光鮮表面下的裂痕,意味着在保持距離和伸出援手之間找到平衡,意味着知道自己能力的邊界,也意味着在邊界處依然選擇善意。
她修改完文檔,點擊發送。
時間:清晨六點五十分。
十分鍾後,周婉回復:“收到。今天上午的會議照常,記得帶最新版報告。”
蘇念回復:“好的,總監。”
她走到窗邊,看着城市在晨光中蘇醒。
今天周六,公司有行業交流會。她需要穿正式點,需要表現得專業,需要在成人的世界裏扮演一個合格的角色。
但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情感碎片的修復者。而周婉的紫色碎片,正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也許在交流會之後。
也許在下一個疲憊的深夜。
也許,當她找到那個打破循環的關鍵時。
蘇念換好衣服,對着鏡子整理領口。鏡中的女孩眼神疲憊但清澈,手腕上的銀色手環閃着微光。
她準備好了。
準備好面對周婉的循環,準備好面對自己的選擇,準備好在這個成長陣痛的第二卷裏,寫下屬於她的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