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八點，“時光沙漏”咖啡館。
林小雨面前的桌上攤滿了資料：打印的學術論文、手寫筆記、幾本厚得像磚頭的心理學專著。她正用三種顏色的熒光筆在一篇論文上做標記，寶藍色的發梢在燈光下閃着專注的光。
“所以你是說，”蘇念小心地措辭，“情感碎片其實有明確的結構規律？就像建築物一樣？”
“比喻得很好。”林小雨抬頭，推了推眼鏡，“根據我導師收集的案例——主要是通過催眠回溯和深度訪談獲得的間接數據——情感碎片通常由幾個核心要素構成：場景錨點、情感核心、記憶碎片、以及……用你的話怎麼說來着，修復接口？”
“是我祖母筆記裏的術語。”蘇念說，“她叫它‘流動節點’——碎片中情感可能發生轉變的關鍵時刻。”
“對，就是這個！”林小雨興奮地翻找筆記，“在我的理論模型裏，這個節點相當於心理治療中的‘矯正性情感體驗’。如果能在碎片中觸發這個節點，就能幫助情感完成自然流動。”
她調出平板電腦上的一個三維模型，那是一個復雜的網狀結構，中心有一個發光的點。
“看，這是根據現有數據模擬的‘標準情感碎片結構’。中心的發光點就是情感核心——某種強烈但未完成的情感。周圍的網絡是相關記憶的關聯結構。而這裏，”她放大模型邊緣的幾個節點，“這些就是潛在的流動節點。”
蘇念仔細觀察。這個模型與她實際進入碎片時的感受驚人地吻合。她想起陳默的碎片，核心是“未送出的信”，流動節點是“決定給信一個歸宿”。還有遊樂園碎片，核心是“未完成的道歉”，流動節點是“說出原諒”。
“那麼，如果一個碎片結構開始不穩定，會出現什麼征兆？”蘇念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林小雨的表情嚴肅起來：“根據極端案例的報道——主要是嚴重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碎片結構不穩定時，會表現出幾種特征：記憶場景出現悖論（比如白天和黑夜同時存在），情感核心顏色渾濁（你懂我的意思），流動節點難以觸達。最危險的情況是，碎片開始‘反噬’——主動吸取所有者的其他記憶和情感，像滾雪球一樣越變越大，最後可能……”
她沒說完，但蘇念明白了。
“可能吞噬人格本身？”
“理論上是的。”林小雨點頭，“當然，這還只是假說。主流心理學界不承認‘情感碎片’是實體存在，認爲只是隱喻。但我和導師相信，有某種……意識層面的真實結構。”
蘇念猶豫了一下，決定透露一點：“如果我告訴你，我能‘看到’這些結構呢？不是比喻，是真的看到色彩和形態？”
林小雨的眼鏡差點滑下來。她盯着蘇念，眼神裏有震驚，但更多的是研究者的狂熱興趣。
“你是說……超視覺感知？還是某種形式的聯覺？”
“我不知道該怎麼定義。”蘇念避開具體細節，“但我能看到人們身上的情感顏色，能感知到碎片的存在。這也是爲什麼我對你的研究這麼感興趣。”
林小雨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冷靜：“蘇念，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可能是意識研究領域的重大發現。但也很危險。這種能力如果被濫用，或者被錯誤理解……”
“我知道危險。”蘇念輕聲說，“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需要更多的理論知識。我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需要知道如何安全地幫助別人。”
兩人對視。咖啡館的燈光溫暖，背景音樂是慵懶的爵士鋼琴。但在這一刻，某種更深層的信任在建立。
“我會幫你。”林小雨最終說，“但你要答應我兩件事：第一，讓我記錄你的體驗——當然是匿名的，作爲研究數據。第二，如果你遇到無法處理的情況，一定要告訴我，不要獨自冒險。”
“我答應。”蘇念說。
林小雨開始快速整理資料：“首先，我們需要建立一個評估體系。你剛才問碎片不穩定的征兆，我建議你觀察這幾個指標：色彩純度（是否渾濁）、結構完整性（是否有裂痕）、流動節點的可觸達性、以及……最重要的是，碎片是否開始生成‘防御機制’。”
“防御機制？”
“就是阻止外來者幹預的結構。”林小雨在白紙上畫圖，“比如迷宮般的場景、不斷重置的時間循環、甚至是……攻擊性的記憶投影。”
蘇念想起周婉辦公室碎片裏那個模糊的人影——那可能就是一種防御機制，代表着周婉內心對“權威評判”的恐懼。
“如果一個碎片已經有暗紅色的裂痕，該怎麼處理？”她問。
林小雨的表情凝重起來：“紅色級別？那已經很危險了。標準建議是：不要單獨介入，需要專業支持。如果可能，引導所有者本人尋求心理治療。強行幹預可能導致碎片崩潰，對所有人造成傷害。”
“但如果……沒有時間了呢？”蘇念想起顧言的警告，“如果碎片在一周內可能惡化到不可逆的程度？”
林小雨沉默了很久。
“那麼你可能需要……外科手術式的方法。”她聲音很輕，“不是修復，而是切除。切除最病變的部分，保留核心結構。但這需要極高的精度，而且風險極大——可能切除過多，導致情感記憶永久缺失；也可能切除不足，問題復發。”
“有人能做到這種‘手術’嗎？”
“理論上，頂尖的創傷治療師通過長期治療可以做到。”林小雨說，“但你說的是快速幹預。我不知道……除非有某種我們尚未理解的技術或能力。”
蘇念沒有告訴林小雨關於顧言的事。但她心裏清楚，顧言所說的“拆解”和“分離”，很可能就是這種外科手術式的方法。
談話持續到咖啡館打烊。林小雨給了蘇念一份詳細的觀察記錄表，教她如何系統地評估碎片狀態。她還借給蘇念幾本專業書，都是關於記憶重構和創傷療愈的。
離開咖啡館時已經十點多。街道冷清，路燈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蘇念，”林小雨在分別時說，“不管你有什麼能力，記住你首先是人。你的安全和健康是最重要的。不要爲了幫助別人而犧牲自己。”
“我會記住的。”蘇念抱緊懷裏的書。
獨自走回公寓的路上，蘇念一直在思考。林小雨的理論讓她對碎片有了更系統的理解，但也讓她意識到周婉情況的嚴重性。
紅色裂紋，防御機制，可能反噬……
她需要盡快行動。
但如何行動？是嚐試自己修復，還是聯系顧言合作？或者告訴陸教授，尋求“正統”的幫助？
每個選擇都有風險。
走到公寓樓下時，蘇念停下了腳步。
樓道口的陰影裏，站着一個人。
是顧言。他靠在牆上，手裏拿着一個素描本，借着路燈的光在畫什麼。看到蘇念，他合上本子。
“我猜你和林小雨聊完了。”他說，“得到你需要的理論知識了？”
蘇念警惕地看着他：“你在跟蹤我？”
“只是確保你的安全。”顧言走近，蘇念注意到他臉上有一道新鮮的擦傷，“今晚附近有掠奪者的活動痕跡。他們可能在尋找高能量反應的目標——比如你。”
蘇念的心跳加速：“掠奪者？在這裏？”
“城市裏到處都是碎片，到處都是能量源。”顧言語氣平淡，“掠奪者像鯊魚，能嗅到血腥味。你最近修復了幾個碎片，能量波動雖然被手環壓制，但還是有泄漏。尤其是……”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蘇念的公寓樓。
“尤其是你今晚情緒波動很大，思考很深入的時候，能量泄漏會更明顯。”顧言說，“我剛才在附近感知到至少兩個掠奪者的探測信號。他們可能已經鎖定這個區域了。”
蘇念感到一陣寒意：“那怎麼辦？”
“暫時搬出去住幾天。”顧言說，“去朋友家，或者酒店。等風頭過去。我也會在這附近巡邏，幹擾他們的探測。”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保護我？”
顧言沒有直接回答。他翻開素描本，撕下一頁遞給蘇念。
上面是一幅速寫：蘇念站在咖啡館窗邊的側影，低頭看着手中的資料，表情專注。畫得很快，但抓住了神韻。
“因爲你還在嚐試理解，還在尋找答案。”顧言說，“而掠奪者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他們會直接把你標記爲‘高價值能源’，然後找機會收割。”
他收起素描本：“關於你上司的碎片，有決定了嗎？”
蘇念握緊手中的書：“如果我和你合作，具體怎麼做？”
顧言的眼神認真起來：“首先，我們需要在現實世界建立一個‘安全區’，一個不會被打擾，且與你上司有情感連接的地方。最好是她的工作場景，因爲那是碎片的錨點。”
“然後呢？”
“你負責進入碎片，找到情感核心和流動節點。我會從外部穩定碎片結構，防止它在你介入時崩潰或反噬。如果你遇到防御機制，我會嚐試從外部削弱它。”
“聽起來……你承擔了大部分風險。”蘇念說。
“因爲我受過專業訓練，知道如何與危險碎片打交道。”顧言說，“而你，雖然有天賦，但經驗不足。在紅色碎片裏，一個錯誤就可能被困住。”
蘇念想起自己在周婉碎片裏只是旁觀者，無法互動的情況。
“我進入她上次的碎片時，發現自己無法幹預。就像在看電影。”
“那是碎片的初級防御——‘旁觀模式’。”顧言解釋，“要真正介入，你需要更深的連接，更強的共鳴。或者……需要從現實世界創造‘入口’。”
“什麼意思？”
顧言看了看時間：“明天是周一，你上司應該會加班。晚上十點後，辦公室人最少的時候，我們在那裏見面。我會教你如何建立穩定的介入通道。”
“陸教授說過，修復者不應該主動制造進入機會……”
“陸明淵的教條適合白色和藍色碎片。”顧言打斷她，“但對於紅色碎片，被動等待只會讓情況惡化。有時候，你需要主動創造療愈的條件——就像醫生需要切開傷口才能清創。”
他的比喻讓蘇念沉默。
“明天晚上十點，新銳資本32樓。”顧言說，“來不來由你決定。但如果你來，帶上三樣東西：一件與你上司工作相關的小物件，一張你最近畫的情感主題的畫，還有……勇氣。”
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了，今晚真的別住這裏。去林小雨家或者找個酒店。安全第一。”
顧言消失在街角。
蘇念站在樓下，仰望自己的公寓窗戶。燈還黑着，等待主人歸來。
但她今晚不會回去了。
她拿出手機，打給林小雨：“小雨，我能在你那裏借住一晚嗎？有點……特殊情況。”
電話那頭，林小雨毫不猶豫：“當然。地址發你，需要我去接你嗎？”
“不用，我打車過去。”
掛斷電話，蘇念最後看了一眼公寓樓，轉身走向主幹道打車。
夜色中，城市依然在呼吸，依然在運轉。但對蘇念來說，一切都在加速變化。
她剛剛開始理解情感碎片的理論，就要面對實戰的挑戰。
她剛剛開始信任林小雨這個盟友，就要面對顧言這個復雜的合作者。
她剛剛開始適應自己的雙重生活，就要面對掠奪者的潛在威脅。
出租車來了。蘇念上車，報出林小雨的地址。
窗外，城市的燈光如星河般流淌。
她想起祖母的話：“這條路不容易走。”
但她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回頭。
明天晚上十點，新銳資本32樓。
那將是她第一次主動介入紅色級別的碎片，第一次與轉化者合作，第一次真正面對成人世界情感創傷的復雜性。
她需要準備。
需要勇氣。
需要相信，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善意和專業的結合，也能創造奇跡。
出租車駛過江面大橋。江水漆黑，倒映着兩岸的燈火，像一條綴滿寶石的黑色綢帶。
蘇念握緊手腕上的銀色手環。
手環下，三道印記微微發熱。
淡黃、淺紫、粉金——那是她幫助過的人們留下的色彩，也是她繼續前進的力量。
第二卷的第四章，在夜色中結束。
而第五章的挑戰，已經在黑暗中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