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光刺眼而充滿野心。
蘇念站在寧海金融中心A座32樓的落地窗前,手裏端着一杯幾乎涼透的速溶咖啡。窗外,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在朝陽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遠處江面蒸騰着薄霧,貨輪像緩慢移動的積木。
這裏是“新銳資本”的會議室,她作爲實習生入職的第二周。
“蘇念,把投影儀調一下。”
說話的是她的直屬上司周婉,三十歲出頭,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裝,短發梳得一絲不苟,妝容精致但遮不住眼下的疲憊。她正低頭快速翻閱手中的文件,眉頭緊鎖。
“好的,周總監。”蘇念放下咖啡,走到會議桌前調試設備。
手腕上的銀色手環微微發涼——陸教授給的能量屏蔽器。自從戴上它,那種頻繁的、不受控制的穿越感確實減少了,但代價是她對周圍情感的感知也變得遲鈍。就像從高清畫面切回到了標清。
不過這樣也好。蘇念需要一段時間適應這個“新常態”:一邊完成美術系的學業和畢業創作,一邊在這個完全不相幹的公司實習,一邊還要處理自己剛剛覺醒的特殊能力。
上周日她見了林小雨的導師,是一位姓陳的心理學教授,慈眉善目但問話犀利。他顯然知道些什麼,但和林小雨一樣,似乎認爲蘇念的“特殊感知”是某種尚未被科學解釋的心理現象,而非超自然能力。談話還算愉快,但蘇念選擇了保留大部分真相。
至於顧言,之後再沒出現。仿佛那次走廊上的短暫接觸只是一場幻覺。
投影儀調試好了,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項目組的其他成員:經理張宇,分析師小李,還有兩個和蘇念一樣的實習生。
“人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周婉站起身,走到屏幕前,“今天討論‘智繪科技’的A輪融資案。這是他們提交的第三版商業計劃書。”
PPT翻到市場分析頁,滿屏的圖表和數據。蘇念坐在會議桌末端,努力集中精神聽講。她的實習崗位是“創意觀察員”,一個新設的職位,據說是周婉力排衆議設立的,理由是“投資需要藝術直覺的補充”。
但實際上,蘇念覺得這個職位更像是某種裝飾品。入職兩周,她的主要工作是整理會議記錄、訂咖啡、偶爾被要求“用藝術生的眼光看看這個產品設計”。
“……所以我認爲,智繪的技術門檻被高估了。”張宇正在發言,手指敲擊着桌面,“他們的AI繪畫引擎確實有一定創新,但競品已經在追趕。我們需要更謹慎的估值模型。”
周婉點頭,看向蘇念:“蘇念,你看了他們的產品演示嗎?從用戶審美角度,有什麼感受?”
突然被點名,蘇念愣了一下。她確實在周末花時間試用了智繪的測試版,那是一個將文字描述轉化爲畫作的AI工具。
“界面設計很簡潔,但生成效果……”她斟酌着用詞,“有些‘匠氣’。色彩組合很標準,構圖也合理,但缺乏……情感溫度。像是技術完美的仿制品,而不是有生命力的創作。”
會議室安靜了幾秒。
張宇笑了:“藝術生就是藝術生,說話都這麼抽象。我們要看的是用戶增長數據、付費轉化率,不是‘情感溫度’。”
“但張經理,”蘇念鼓起勇氣,“如果產品本身無法打動用戶,數據增長可能只是短期營銷效果。我觀察了他們的用戶社區,很多人用幾次就放棄了,理由是‘生成的畫沒有靈魂’。”
周婉若有所思:“繼續說。”
“AI繪畫的競爭,最終可能是‘誰能更好地模擬人類創作中的意外之美’。”蘇念越說越順暢,“那些不完美的筆觸、偶然的色彩滲透、情緒化的構圖選擇——這些才是藝術打動人心的核心。現在的智繪太‘正確’了,正確到無聊。”
小李在一旁小聲嘀咕:“這跟投資決策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周婉突然說,她走到白板前,快速寫下幾個關鍵詞,“如果我們投資智繪,附加條件是要求他們設立‘藝術情感算法實驗室’,把蘇念說的這些‘非理性審美要素’納入訓練模型呢?”
她轉過身,眼神裏有種被點燃的光:“這可能是我們的差異化競爭優勢。技術可以追趕,但審美的敏感度需要時間培養。”
會議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變成了激烈的辯論。張宇堅持數據驅動的保守策略,周婉主張基於人文洞察的創新投資。雙方都有道理,但蘇念能感覺到,這場辯論不僅僅是商業理念的分歧。
因爲當張宇又一次強調“風險評估模型”時,周婉的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白板筆,指節發白。
而在蘇念佩戴的特殊隱形眼鏡(陸教授給的)視野裏,周婉周身的光暈泛起了一層極淡的灰紫色。
那是焦慮的顏色。不,更準確地說,是“害怕再次犯錯”的顏色。
會議結束前,周婉做出了決定:“我會向合夥人申請,將智繪案列爲重點跟進項目。蘇念,你準備一份詳細的審美分析報告,周五前給我。”
“我?”蘇念驚訝。
“對,你。既然提出了觀點,就要用專業的方式論證它。”周婉的語氣不容置疑,“張經理會提供你需要的市場數據。周五上午,我要看到初稿。”
散會後,蘇念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張宇走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小姑娘,別太當真。周總監三年前犯過一次大錯,從那以後就總想用劍走偏鋒的方式證明自己。但你提出的那個‘藝術情感算法’,技術上實現難度極高,很可能又是一次……”
他沒有說完,拍了拍蘇念的肩膀,走了。
蘇念站在原地。三年前的大錯?她想起第二卷開頭時腦中閃過的畫面——那個不斷重復修改報告的焦慮循環。
下班時已是晚上七點。電梯裏只有蘇念一個人,鏡面牆壁映出她略顯疲憊的臉。32樓到1樓需要幾十秒,在這段短暫的下墜時間裏,她閉上眼睛,嚐試感受手腕的紋路。
銀色手環壓制下,三道印記(淡黃、淺紫、粉金)幾乎感覺不到存在。但她知道它們還在,像休眠的種子等待春天。
電梯門開,一樓大廳燈火通明。穿過旋轉門,晚風帶着江水的溼氣撲面而來。蘇念緊了緊外套,走向地鐵站。
路過一家便利店時,她透過玻璃窗看到了周婉。
周總監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高腳椅上,面前放着一盒沙拉,但幾乎沒有動。她正盯着手機屏幕,表情是蘇念從未見過的——不再是會議室裏的果決強勢,而是一種深重的疲憊,甚至脆弱。
就在蘇念猶豫要不要打招呼時,周婉抬起頭,兩人的視線在玻璃窗內外相遇。
周婉愣了一下,隨即露出職業性的微笑,招了招手。
蘇念走進便利店。
“周總監,這麼晚還沒吃晚飯?”
“開完會沒什麼胃口。”周婉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吧。別叫總監了,下班時間。”
蘇念坐下,點了杯熱豆漿。兩人之間有種微妙的尷尬——畢竟幾個小時前還是上下級,現在卻像偶然遇見的熟人。
“今天會議上,你的發言很大膽。”周婉攪動着沙拉,“張宇肯定跟你說什麼了吧?關於我三年前的事。”
“他提了一句,但沒說具體。”蘇念老實回答。
周婉沉默了一會兒,看向窗外的夜色:“三年前,我力主投資了一個區塊鏈藝術平台。當時所有人都說那是未來,我寫了厚達一百頁的投資分析報告。結果項目上線三個月就崩盤了,公司損失了八位數。”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蘇念看到她握着叉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相信純粹的‘數據預測’。”周婉繼續說,“我開始覺得,投資需要一點直覺,一點冒險,一點……藝術。所以我設立了創意觀察員這個崗位,招了你。”
“壓力很大吧?”蘇念輕聲問。
周婉笑了,笑容裏有苦澀:“每天都在想,如果這次又錯了怎麼辦?如果我又讓公司蒙受損失怎麼辦?有時候半夜醒來,腦子裏全是各種‘如果當時’的場景——如果當時我再謹慎一點,如果當時我多聽一些反對意見……”
她說這些話時,周婉周身的光暈開始變化。灰紫色變得濃鬱,邊緣泛起暗紅色的細紋——那是自我苛責,是反復的內耗。
蘇念手腕的紋路突然微微發熱。銀色手環壓制着,但那種熟悉的共鳴感還是出現了。她意識到,周婉的“如果當時”已經形成了一個情感碎片。很可能就是她曾經感知到的那個——不斷修改報告的焦慮循環。
“周總監,”蘇念小心地問,“您有沒有想過……原諒自己?”
周婉抬起頭,眼神復雜:“原諒?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損失造成了就是造成了。原諒改變不了事實。”
“但可以改變您看待事實的方式。”蘇念說,“我祖母常說,人不能背着太重的過去走路,否則永遠走不快。”
“你祖母是聰明人。”周婉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好了,不說這些了。周五的報告好好寫,這是你證明自己的機會。”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對了,周末公司有個行業交流會,在濱江藝術中心。我會帶你去見見世面,認識一些圈內人。穿正式點。”
“好的,謝謝總監。”
周婉點點頭,推門走入夜色。蘇念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手腕的紋路還在微微發熱。銀色手環的屏蔽並非完美,當情感共鳴足夠強烈時,她的能力還是會蘇醒。
蘇念打開手機備忘錄,新建一個條目:
“周婉——職業創傷碎片(推測爲紫色等級)
核心:害怕再次犯錯導致的過度謹慎與自我懷疑
碎片場景可能:辦公室、報告、會議(重復循環?)
風險:中度(可能影響當前決策質量)
待觀察”
她喝掉已經涼透的豆漿,走出便利店。地鐵站裏人潮涌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自己的焦慮、自己的未完成。
蘇念想,也許這就是成長——不是突然變得強大,而是學會與自己的脆弱和錯誤共存。不是不再害怕跌倒,而是跌倒後知道如何爬起來繼續走。
但周婉似乎被困在了跌倒的那個瞬間,一遍遍重演“如果當時”。
周五的報告、周末的交流會……蘇念預感到,她和周婉的聯結會更深。而那個紫色的情感碎片,也許會在某個時刻向她敞開。
地鐵進站,風吹起她的頭發。
車廂裏,蘇念看到一個中年男人靠着車門,閉着眼睛,臉上寫滿疲憊。在他的肩頭,蘇念隱約看到一層淡藍色的光暈——那是長期壓力的顏色。
在遠處,一個年輕女孩低頭看手機,嘴角掛着微笑,周身是溫暖的淡黃色。
更遠的角落,一個老人獨自坐着,望着窗外飛逝的隧道牆壁,身上籠罩着一層幾近透明的淺灰色——那是孤獨的顏色。
這個世界充滿了色彩,情感的色彩。大多數人看不見,但她能。
這既是天賦,也是責任。
蘇念握緊手腕上的銀色手環。陸教授說得對,她需要學會控制,而不是被控制。需要在普通生活和特殊能力之間找到平衡。
地鐵駛出隧道,窗外突然開闊起來。江對岸的霓虹燈倒映在水面,碎成千萬片流動的光。
手機震動,是林小雨的消息:
“這周末有空嗎?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資料,關於‘情感能量的可視化研究’,想和你討論。”
蘇念回復:“周日晚上可以。周六公司有活動。”
“行。老地方,‘時光沙漏’。”
蘇念收起手機,看向窗外。
第二卷的故事開始了。不再是校園裏青澀的遺憾,而是成人世界裏復雜的陣痛。職業、身份、自我價值、與錯誤和解……這些主題比她想象中更沉重。
但她準備好了嗎?
地鐵廣播報站:“寧海大學站到了,請從右側車門下車。”
蘇念深吸一口氣,隨着人流走出車廂。
無論如何,她已經在路上。
而路的前方,總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