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沉重的叩門聲,如同擂在沈棲的心鼓上,每一聲都震得她靈魂發顫。門外,顧衍的聲音像是被西伯利亞寒流浸透的刀刃,冰冷、鋒利,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厚重的橡木門板。
“沈棲,我知道你在裏面。”
“開門。”
他來了。
在這個距離江城萬裏之遙的阿爾卑斯山麓,在這個藏着蘇晚最後秘密的狹窄空間外,他如同幽靈般精準地出現。
沈棲背靠着冰冷的橡木立櫃,指尖死死攥着那頁薄薄的信紙和蘇晚留下的黃銅鑰匙,冰冷的金屬棱角硌着掌心,帶來一絲刺痛的清醒。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恐懼像藤蔓般瞬間纏繞住她的四肢百骸,但比恐懼更快的,是一種從心底最深處升騰而起的、冰冷的悲憫與決絕。
她知道了真相。一個他追尋多年、卻可能永遠無法承受的真相。
門外的顧衍似乎失去了耐心,叩門聲變成了更沉重、更急促的撞擊,伴隨着他壓抑着暴怒的低吼:“沈棲!把門打開!別逼我動手!”
他的聲音裏除了憤怒,似乎還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幾乎被瘋狂掩蓋的恐慌?他是在恐慌她發現了什麼,還是恐慌於即將面對的他一直逃避的東西?
沈棲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着陳舊木料和塵埃的空氣冰冷刺肺。她將信紙仔細地、對折再對折,塞進貼身的口袋裏,然後將那枚真正的黃銅鑰匙緊緊握在右手掌心。
她走到門邊,動作緩慢,卻異常穩定。她知道,這扇門背後,是她無法再回避的終局。
“咔噠。”
她擰動了內側的門鎖,然後,緩緩拉開了這扇沉重的橡木門。
門外走廊昏黃的燈光瞬間涌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顧衍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長款大衣,肩頭落着未化的雪花,發絲有些凌亂,呼吸間帶着白氣,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此刻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死死地鎖定在她臉上。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先是極快地掃過她全身,確認她無恙(或者說,確認她手中沒有武器),然後,那目光便凝固在她緊緊握着的右手上。
“拿出來。”他聲音沙啞,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一只習慣於掌控和索取的手。
沈棲沒有動。她抬起頭,迎視着他那雙燃燒着怒火與偏執的眼睛,平靜地開口,聲音因爲緊張而有些微啞,卻異常清晰:“顧衍,我們談談。”
“談談?”顧衍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把你從蘇晚這裏偷走的東西還給我,然後,我們再‘談談’你怎麼爲自己辯解。”
“我沒有偷任何東西。”沈棲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這平靜之下,是洶涌的暗流,“是蘇晚留下的。她希望有人能找到,並且……交給該交給的人。”
“該交給的人?”顧衍的瞳孔驟然收縮,上前一步,強大的壓迫感幾乎讓沈棲窒息,“我就是該交給的人!我是她的未婚夫!是她的一切!你算什麼?一個竊取她容貌、現在還想竊取她遺物的賊!”
“未婚夫?”沈棲重復着這個詞,心頭的悲涼如同窗外的冰雪般蔓延開來,“顧衍,你真的了解她嗎?了解她最後那段時間,心裏在想什麼嗎?”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顧衍低吼,情緒幾乎失控,“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年,你對她的了解,不及萬分之一!把東西給我!”
他失去了最後的耐心,猛地伸手,想要去奪沈棲緊握的右手。
沈棲卻更快地後退了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立櫃,無路可退。她將握着鑰匙的右手藏到身後,左手抬起,擋在身前,眼神裏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恐懼,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憐憫。
“你看看這裏,顧衍!”她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動,“看看這個她最後停留的地方!冰冷,陰暗,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你覺得,一個滿懷希望、被你深愛着的女人,會把自己最後想說的話,藏在這樣一個地方嗎?!”
顧衍的動作頓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沈棲,眼神陰鷙得可怕:“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棲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寂靜的空氣中,“你所以爲的深情,你所以爲的保護,你爲她構建的那個完美無瑕的世界,可能正是……壓垮她的最後一片雪花。”
“你胡說八道!”顧衍猛地揮手,幾乎要觸碰到沈棲的臉頰,最終卻狠狠砸在了她旁邊的橡木立櫃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木屑微微飛濺。
“我有沒有胡說,你看過這封信就明白了。”沈棲從貼身口袋裏,拿出了那封對折的信箋,卻沒有立刻遞給他,“但在你看之前,顧衍,我問你,你這幾年,瘋狂地尋找所謂的‘真相’,向瑞士匯款,甚至……找我這個替身,究竟是爲了告慰蘇晚的在天之靈,還是爲了安撫你自己那顆……因爲無法接受她的選擇而無法安寧的心?”
這句話,像一支毒箭,精準地射中了顧衍心中最隱秘、最不願面對的角落。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神中的狂怒像是被戳破的氣球,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看穿後的狼狽,以及……一絲深可見骨的恐慌。
“你……你知道了什麼?”他的聲音失去了之前的強勢,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知道,蘇晚最後的日子,過得很痛苦。”沈棲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無盡的疲憊與哀傷,“她病了,顧衍,是抑鬱症。她一直在扮演你喜歡的那個陽光、完美的‘晚晚’,她不敢讓你看到她內心的脆弱和黑暗,她怕你失望……她被你愛得……喘不過氣。”
“不……不可能……”顧衍踉蹌着後退了一步,靠在門框上,眼神渙散,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她怎麼會……她明明那麼……”他想說“快樂”,想說“溫柔”,但那些詞匯在沈棲那悲憫而肯定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沈棲將手中的信箋,緩緩遞到他面前。
“這是她留下的絕筆。她說,她累了。她的離開,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希望你……不要難過,不要復仇,不要遷怒任何人。”
顧衍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泛黃的信紙上,仿佛那是什麼洪水猛獸。他的手指顫抖着,抬起,又落下,反復幾次,竟然沒有勇氣去接。
儲藏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風雪掠過屋檐的嗚咽,隱約可聞。
最終,他還是伸出了手,指尖冰涼的觸感碰到信紙的瞬間,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接過信,就着走廊裏昏黃的光線,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展開了它。
沈棲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
看着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看着他緊抿的嘴唇失去最後一絲弧度,看着他高大的身軀開始微微顫抖,看着他眼底那固若金湯的、支撐了他多年的世界,在那清秀而絕望的字句裏,分崩離析,轟然倒塌。
他沒有哭,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那無聲的崩潰,比任何歇斯底裏的呐喊,都更加令人心悸。
他就像一座始終保持着進攻姿態的冰山,在這一刻,被來自過去真相的暖流(或者說,寒流)擊中,從內部開始,無聲地、徹底地瓦解、消融。
信紙,從他顫抖的指間滑落,飄飄蕩蕩,落在積滿塵埃的地面上。
他抬起頭,看向沈棲,眼神空洞得可怕,裏面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掌控、冷酷或偏執,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虛無。
“原來……”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是我……逼死了她?”
這句話,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沈棲的心上。
她沒有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仿佛真要履行蘇晚最後的願望,將這世間所有的痛苦、偏執、誤解與悲傷,都徹底覆蓋、洗淨。
儲藏室內,只剩下兩個被同一場悲劇纏繞的靈魂,和一個遲到了三年、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的真相。
雪崩發生時,沒有一絲聲響。
人心的雪崩,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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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