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正德僵在原地,足足過了三息,才像是恢復了神智。踉蹌地搶上兩步,從總管福伯手中奪過那張質地精良、邊緣燙金的拜帖。
他的手指,在觸碰到拜帖上那龍飛鳳舞的“蕭”字時,竟微微發抖。
小心翼翼地展開拜帖,上面的字不多,卻字字千鈞:
“久聞慕尚書覓回明珠,感懷故人之女。不日叨擾,望乞一見。 蕭清宴 謹上。”
慕正德反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是烙鐵,燙得他心驚肉跳。
覓回明珠?指的是綰卿。
叨擾一見?要見的,也是綰卿。
最關鍵的是那句——感懷故人之女。
“故人”?誰?
鎮北王蕭清宴,年二十有七,常年駐守北境,與他這個京官素無往來。記憶中,自己與這位權傾朝野的王爺,唯一的交集便是在朝堂之上,那也是遠遠地看着,連話都沒說過一句。
難道,這“故人”,指的是……綰卿的生母,他那早逝的原配夫人,沈氏?
這個念頭一出,慕正德的心更是沉入了谷底。沈家早已敗落,如何能與鎮北王這等人物扯上關系?這其中,究竟藏着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
“老爺……”福伯在一旁低聲提醒,“王府的人,還在前廳候着回話。”
“快!快去回話!”慕正德如夢初醒,急忙將拜帖收入袖中,仿佛那是什麼燙手的山芋,“就說……就說本官恭迎王爺大駕,府中上下,掃榻相待!”
轉過身,再看向這滿院狼藉時,眼神已經變了。
對慕綰卿的傷勢,不再是單純的愧疚與心疼,而是多了一層關乎身家性命的審視與忌憚。
這個女兒,身上藏着他無法猜透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竟能引來蕭清宴!
“來人!”他沉聲下令,“立刻去請京城最好的金瘡大夫來!務必治好大小姐的傷,不能留下一絲疤痕!將翠微園裏裏外外,全部打掃幹淨,換上最好的陳設!大小姐的一應份例,從今日起,全部按府中嫡女的最高規格來!”
目光掃過那兩個早已嚇傻的嬤嬤,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至於這兩個刁奴,”冷冷道,“不必打板子了。直接發賣。我尚書府,容不下這等會‘誤傷’主子的奴才。”
刻意加重了“誤傷”二字。這是在警告,也是在掩蓋。
處理完這一切,深深地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慕綰卿,語氣復雜地說道:“你好生歇着。三日後,鎮北王要來府中見你。屆時,不許出任何差錯!”
說完,便帶着人,風一般地離開了。
直到所有腳步聲遠去,慕綰卿才緩緩抬起頭。
低頭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肉模糊。這點痛,與前世那杯穿腸毒酒比起來,不值一提。
但“蕭清宴”這個名字,卻能讓她那顆早已死寂的心,重新燃起焚天煮海的恨意。
他要來見她?
爲什麼?
是巧合,還是……試探?
難道自己重生的事,出現了什麼她不知道的紕漏?
無數個念頭在腦中閃過,又被她一一否決。不,絕無可能。奪舍重生之事,本就匪夷所思。蕭清宴再手眼通天,也算不到鬼神之事。
那麼,唯一的解釋,便是那句“故人之女”。
看來,這具身體的生母沈氏,身份絕不簡單。
慕綰卿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原本,只想借着尚書府這塊跳板,積蓄力量,徐徐圖之。但現在,蕭清宴的提前入局,徹底打亂了她的計劃。
卻也……給了她一個絕佳的機會。
“青黛。”輕聲喚道。
“奴婢在!”青黛連滾帶爬地過來,眼淚汪看着她的傷口,“大小姐,您流了好多血……”
“無妨,死不了。”慕綰卿的語氣平靜得可怕,“我現在交給你一件事,必須辦到。此事,比你的命,比我的命,都重要。”
青黛看着大小姐那雙幽深得不見底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慕綰卿從貼身的夾層裏,摸出一枚小小的、用油布包着的東西。打開來,是一枚通體烏黑的圍棋子。
“明日一早,換上最不起眼的衣服,去城西的三味茶樓。”她壓低聲音,語速極快,“不要從正門進,走後巷的偏門。進去後,直接上二樓,找到‘天’字號雅間。如果門沒鎖,你就進去,什麼都不要動,將這枚棋子,放在桌上茶杯的左手邊,然後立刻離開。”
“如果門鎖了呢?”青黛緊張地問。
“那就回來,什麼都不要做。”慕綰卿看着她,“記住,整個過程,不要和任何人說話,不要看任何人的臉。辦完事後,繞路回府,確定身後沒有尾巴。能做到嗎?”
青黛握緊了那枚冰涼的棋子,它仿佛有千斤重。她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麼,但她知道,這是大小姐對她全然的信任。
“奴婢,能!”
慕綰卿點了點頭,鬆了一口氣。
三味茶樓,是前世一手建立的情報組織“聽雪樓”在京城的第一個聯絡點。而那枚黑子,是與聽雪樓初代首領“殘影”之間,最高等級的召集令。
不知道的是,十年過去,這個聯絡點是否還在,那位最忠心的部下,又是否還活着。
這步棋,是驚蟄之棋。
落下,或能喚醒蟄伏在黑暗中的千軍萬馬。
也可能,會驚動意想不到的毒蛇。
但必須下。
因爲她的敵人,是蕭清宴。
對付他,只靠她自己,遠遠不夠。她需要力量,需要情報,需要一把能插進敵人心髒的、最鋒利的刀。
夜色,漸漸深了。
金瘡大夫來爲她處理了傷口,柳氏也假惺惺地派人送來了上好的補品和柔軟的被褥。整個尚書府,因爲一張拜帖,對她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慕綰卿躺在舒適的床上,卻毫無睡意。
腦海中,開始瘋狂地構思着三天後,那場即將到來的“初遇”。
該穿什麼樣的衣服?
該梳什麼樣的發髻?
該用什麼樣的眼神?
該說什麼樣的話?
要在蕭清宴的面前,扮演一個最完美的、最無懈可擊的“慕綰卿”——一個膽小、怯懦、對外界一無所知、甚至因爲見到他這等大人物而嚇得瑟瑟發抖的、從鄉野裏回來的可憐孤女。
要讓他,對自己這顆“故人之女”的棋子,徹底放下戒心。
蕭清宴,你以爲你是獵人。
卻不知道,從踏入尚書府的那一刻起,你……也是我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