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宮那場大戲散場後,消息像是長了翅膀,半個時辰就傳遍了東西六宮。
錦鯉宮裏,氣氛熱烈得像是過年。
小李子指揮着幾個小太監,把皇後賞賜下來的那幾箱東西搬進庫房。箱子落地的聲音沉悶厚重,聽着就讓人心裏踏實。
春桃跟在蘇錦鯉身後,臉上的笑意怎麼也收不住,走路都帶風。
“娘娘,您是沒瞧見!”
春桃一邊給蘇錦鯉解鬥篷,一邊眉飛色舞地比劃,“咱們走出大殿的時候,高慧妃那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比那沒熟的茄子還難看!還有麗嬪她們,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剛才那個巴結的眼神,奴婢看着都解氣!”
蘇錦鯉走到軟塌邊,身子一歪,把自己摔進了軟枕堆裏。
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擠出兩滴生理性的淚水。
“嗯。”
蘇錦鯉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顯然對高慧妃的臉色沒什麼興趣。
春桃還在興奮頭上:“娘娘,您這招‘借力打力’實在是高!既收拾了那個想害人的太監,又讓高慧妃吃了啞巴虧,連皇後娘娘都對您另眼相看。經此一役,看以後這宮裏誰還敢小瞧咱們錦鯉宮!”
蘇錦鯉揉了揉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她伸手指了指桌上那個紅漆描金的盒子。
“那個盒子裏裝的是什麼?”
春桃愣了一下,順着她的手看過去:“那是皇後娘娘賞的血燕啊。聽說這一盞就值百金呢。”
“你去看看成色。”
蘇錦鯉來了精神,從榻上坐直了身子,“是整盞的還是碎燕?有沒有雜質?”
春桃無奈,只好走過去打開盒子。
“娘娘,是整盞的,色澤通透,紅得像瑪瑙似的,一點雜質都沒有。”
“好東西。”
蘇錦鯉滿意地點點頭,重新躺了回去,“你去告訴老王,今晚就燉上。別放紅棗,那玩意兒燥熱。用牛乳燉,多放點冰糖。我上午費了不少腦子,得補補糖分。”
春桃:“……”
她看着自家主子那副“萬事大吉,唯吃獨尊”的模樣,剛燃起來的鬥志瞬間被澆了一盆冷水。
“娘娘,”春桃嘆了口氣,“您就不趁着這個機會,整頓一下宮務?或者是……哪怕是給各宮回個禮,拉攏一下人心也好啊。”
蘇錦鯉翻了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拉攏人心?”
她閉上眼睛,“太累了。而且人心隔肚皮,拉攏來了還得防着背叛,不如吃進肚子裏的燕窩實在。”
“行了,別念叨了。我餓了,讓老王先把那道水晶肘子端上來墊墊。”
……
午後,日頭偏西。
錦鯉宮的大門被人敲響了。
先來的是麗嬪宮裏的掌事宮女,手裏提着兩個精致的食盒,說是麗嬪娘娘親手做的點心,特意送來給蘇才人壓驚。
接着是嫺妃宮裏的太監,送來了一尊白玉觀音,說是給蘇才人保平安。
就連平日裏最勢利眼的內務府,也派人送來了幾匹新進貢的雲錦,說是給才人做夏衫。
一時間,錦鯉宮門庭若市。
那些曾經對這個偏僻宮殿不屑一顧的人,如今都像是聞到了腥味的貓,一個個湊了上來。
要麼是真心示好,想抱大腿。
要麼是心懷鬼胎,想來探探這位“扮豬吃虎”的新寵妃到底有多少斤兩。
春桃站在門口,看着那一撥又一撥的人,心裏有些發慌。她跑回正殿,想請示蘇錦鯉該見誰,該回絕誰。
掀開簾子,她看到了讓她無語凝噎的一幕。
正殿裏靜悄悄的。
蘇錦鯉正躺在那張紫檀木的羅漢床上,身上蓋着一條薄毯,睡得昏天黑地。
桌上放着一只空了的肘子盤,骨頭被剔得幹幹淨淨。
春桃走過去,輕聲喚道:“娘娘?娘娘?”
蘇錦鯉皺了皺眉,翻個身,嘟囔了一句:“別吵……再來一碗……”
春桃沒辦法,只能大着膽子推了推她:“娘娘,外面來了好多人。麗嬪、嫺妃那邊都派人來了,說是要見您。您看……”
蘇錦鯉費力地睜開一條眼縫。
“見我?”
她迷迷糊糊地說道,“見我幹什麼?我又不是猴子。”
“她們是來示好的,也是來探口風的。”春桃低聲解釋,“這時候您要是誰都不見,會不會顯得太……”
“太什麼?”
蘇錦鯉打斷了她,“太狂妄?太不懂事?”
她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下巴。
“春桃,你記性不好啊。”
“皇上的口諭是怎麼說的?”
春桃下意識地回答:“皇上說,特許娘娘無需晨省,安心休養。”
“那不就結了。”
蘇錦鯉閉上眼睛,聲音越來越小,“皇上讓我休養。我要是這時候爬起來去跟她們寒暄,去收禮,去勾心鬥角,那就是沒把皇上的話放在心上。”
“去,把門關上。”
“就說我身子不適,受了驚嚇,正在遵旨靜養,概不見客。”
“東西……除了吃的,別的都退回去。”
“誰要是賴着不走,你就告訴她,讓她去找皇上說理去。”
說完,蘇錦鯉頭一歪,秒睡。
春桃看着自家主子那張寫滿了“不想上班”的臉,愣了半晌,最後只能嘆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錦鯉宮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門外那些等着看戲、等着巴結、等着試探的人,全都吃了閉門羹。
“蘇才人這是什麼意思?”
麗嬪的宮女看着緊閉的大門,有些惱火,“咱們娘娘好心送東西來,她連面都不露?”
旁邊嫺妃的太監倒是笑了笑:“看來這位蘇才人,是個聰明人啊。知道風頭太盛,要避其鋒芒。高,實在是高。”
衆人議論紛紛,最後只能悻悻而歸。
而在錦鯉宮內。
蘇錦鯉這一覺,睡得那叫一個踏實。
外面洪水滔天,關我屁事。
只要不耽誤我晚上喝那碗冰糖燉血燕,這天就塌不下來。
……
傍晚,御書房。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紗灑在金磚上。
蕭承淵放下手中的朱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
“李德全。”
蕭承淵開口,“今兒個後宮裏,是不是挺熱鬧?”
李德全一直候在一旁,聽到問話,立刻上前一步,弓着身子笑道:“回萬歲爺的話,確實熱鬧。今兒個鳳儀宮那場晨省,可謂是精彩紛呈。”
“哦?”蕭承淵端起茶盞,“說來聽聽。”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繪聲繪色地把白天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從蘇錦鯉帶着木炭去“表功”,到她如何“天真”地指出炭裏有味,再到容嬤嬤驗出巴豆霜,最後皇後發落高慧妃。
蕭承淵聽着,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手指輕輕摩挲着茶盞的邊緣。
“這蘇才人……”
蕭承淵淡淡地說道,“倒是有些運道。那個送炭的太監,審了嗎?”
“慎刑司那邊剛動刑,還沒招,不過也就是個替死鬼。”李德全說道,“這事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慧妃娘娘氣不過,想給蘇才人一點教訓。”
蕭承淵冷笑一聲:“高氏這些年,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不過……”李德全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種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萬歲爺,這事兒最後還有個尾聲,您肯定猜不到。”
“什麼尾聲?”
“蘇才人領了賞賜出來,路過跪在地上的慧妃娘娘身邊時,特意停下來說了一句話。”
李德全學着蘇錦鯉那種憨憨的語氣,說道:“她說,‘姐姐,以後賞東西,能直接賞五花肉嗎?那個……臣妹愛吃。’”
“噗——”
蕭承淵剛喝進嘴裏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他放下茶盞,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肩膀忍不住抖動起來。
“五花肉?”
蕭承淵笑出了聲,“她當着高氏的面,要五花肉?”
“千真萬確。”李德全也憋着笑,“當時慧妃娘娘臉都綠了,差點沒暈過去。”
蕭承淵笑了一會兒,慢慢停了下來。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深邃。
“這個蘇錦鯉……”
“受了委屈,不哭不鬧。抓住了把柄,不急不躁。借着皇後的手收拾了人,最後還要殺人誅心,補上一刀。”
蕭承淵靠在龍椅上,手指輕輕敲擊着扶手。
“做完這一切,她現在在幹什麼?是不是在宮裏擺酒慶功?還是在跟下人商量下一步怎麼乘勝追擊?”
李德全搖了搖頭。
“都不是。”
“據錦鯉宮那邊傳來的消息,蘇才人回宮後,就把門關了。說是遵旨休養,誰也不見。她……睡了一下午,這會兒剛起,正在等御膳房送晚膳呢。”
御書房裏安靜了下來。
蕭承淵的手指停住了。
他看着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眼中閃過一絲濃厚的興趣。
若是換了旁人,今日大獲全勝,此時定是心潮澎湃,難以入眠。要麼是在盤算如何利用這份聖寵更進一步,要麼是在擔心高氏日後的報復。
可她呢?
關門。
睡覺。
等吃飯。
仿佛白天那場驚心動魄的宮鬥,對她來說,還沒有晚飯吃什麼重要。
這份心性,究竟是天性通透到了極致,還是城府深沉到了連他也看不透的地步?
“有意思。”
蕭承淵站起身,理了理龍袍的下擺。
“擺駕。”
李德全一愣:“萬歲爺,去哪?今兒個敬事房還沒遞牌子……”
“不去後宮。”
蕭承淵往外走去,腳步輕快,“去錦鯉宮。不用通報,朕倒要看看,這位蘇才人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
月上柳梢。
錦鯉宮裏靜悄悄的。
大門緊閉,把外界的紛擾都關在了外面。
蕭承淵沒有讓人擺儀仗,只帶了李德全一個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錦鯉宮門外。
守門的太監正靠着門柱打瞌睡,猛地看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嚇得魂飛魄散,剛要張嘴喊,就被李德全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噓。”
李德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揮手讓人退下。
蕭承淵推開虛掩的院門,走了進去。
院子裏沒有點太多的燈,只有廊下掛着兩盞羊角燈,發出暈黃的光。
正殿裏沒有聲音。
蕭承淵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了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槐樹下。
那裏有一張石桌,兩張石凳。
一個身影正背對着他,坐在石凳上。
是蘇錦鯉。
她並沒有在吃那頓心心念念的晚飯。
也沒有在和宮女太監們談笑風生。
她手裏捧着一本厚厚的書,借着廊下的燈光,看得聚精會神。
她的坐姿很不雅觀。
一只腳踩在石凳的橫杠上,身子前傾,臉都要貼到書頁上了。
蕭承淵放輕了腳步,慢慢走近。
他想知道,這個讓後宮雞飛狗跳的女人,在這個勝利的夜晚,到底在讀什麼書?
是《女則》?
是兵法?
還是什麼前朝的宮鬥秘聞?
離得近了,他聽到了蘇錦鯉的自言自語。
聲音很輕,帶着一種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興奮。
“……原來如此。”
蘇錦鯉手指在書頁上劃過,嘴裏念念有詞,“鬆茸性嬌,不可水洗,需用竹刀刮去泥土……這倒是講究。”
蕭承淵愣了一下。
鬆茸?
蘇錦鯉翻了一頁,繼續念道:“……若要燉雞,需先將鬆茸切片,用紹興黃酒浸泡一刻鍾。如此,方能最大限度激發其山野之鮮氣,酒香入湯,鮮掉眉毛……”
她讀到這裏,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發出一聲感慨。
“嘖,學到了學到了。”
蘇錦鯉合上書,一臉的意猶未盡,“以前老王都是直接扔鍋裏燉,怪不得總覺得差點味兒。明兒個正好有內務府送來的新鬆茸,得讓他試試這個法子。”
她抱着那本書,像抱着什麼絕世珍寶。
書皮在燈光下顯露出三個大字——《百草錄》。
一本正經的醫書,硬是被她讀成了菜譜。
蕭承淵站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他在御書房裏推演了半天她的心思。
他以爲她在韜光養晦。
他以爲她在復盤棋局。
結果呢?
她在研究怎麼燉雞?!
白天把高慧妃逼得差點吐血,晚上把整個後宮拒之門外。
做完這一切,她心裏想的,竟然只是鬆茸要不要用酒泡?
一股荒謬感涌上心頭,緊接着,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輕鬆感。
在這個充滿了算計、每個人都戴着面具的皇宮裏。
只有她。
把“吃”這件事,當成了比天還大的正經事。
蕭承淵看着那個瘦削的背影,看着她抱着書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地琢磨味道。
他突然不想出聲打斷她了。
他就這麼靜靜地站着,聽着她念叨着“火腿要切薄片”、“竹筍要取中段”。
原來,這就是她所謂的“休養”。
不爭輸贏,只爭朝夕……的一碗湯。
李德全站在更遠的地方,看着自家萬歲爺那副似笑非笑、甚至帶着幾分寵溺的表情,心裏咯噔一下。
完了。
這位蘇才人,怕是真的要飛上枝頭了。
別人是用手段爭寵。
她是真的……憑本事(吃)爭寵啊。
“咳。”
蕭承淵終於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蘇錦鯉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手裏的《百草錄》差點掉在地上。
她回過頭,看到那個站在陰影裏的明黃色身影,眼睛瞪得溜圓。
“老……老板?”
蘇錦鯉脫口而出。
隨即,她反應過來,趕緊從石凳上跳下來,也不管書了,胡亂行了個禮。
“那個……皇上?”
“您怎麼來了?也沒個動靜?”
她看了看蕭承淵,又看了看自己手裏那本講燉雞的書,臉上露出了一絲尷尬。
“那個……臣妾這是在……在學習。”
蘇錦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學習如何更好地……養生。”
蕭承淵看着她那副心虛的樣子,嘴角終於忍不住揚了起來。
“是嗎?”
他邁步走過來,目光落在書皮上。
“朕剛才好像聽見,愛妃在研究……怎麼把眉毛鮮掉?”
蘇錦鯉:“……”
完了。
被聽見了。
這下高人的形象全毀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眨了眨眼,問道:“那……陛下要不要嚐嚐?臣妾覺得,按照這個方子燉出來的湯,肯定比昨晚那碗還好喝。”
蕭承淵看着她那雙在夜色中亮得驚人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
他點了點頭。
“好。”
“朕等着喝你的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