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安國公府的大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敞開。門外,兩條長龍般的迎親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鞭炮聲如同炸雷一般在耳邊響起,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嗆得門口的石獅子仿佛都眯起了眼。鼓樂班子早就鉚足了勁,嗩呐吹得震天響,那是只有皇家娶親才有的排場和調門。
八個身穿紅衣、腰系金帶的壯漢走到花轎前,同時也哈腰沉肩,隨着一聲高亢的“起轎——”,那頂裝飾着金龍彩鳳、垂着無數流蘇的大紅花轎,穩穩地離開了地面。
轎身只是微微晃了一晃,便如同行在水面上一般平穩。
蘇錦鯉坐在轎子裏,只覺得屁股底下一沉,接着便是一陣有節奏的輕微搖晃。
蓋頭遮住了視線,眼前只有一片晃眼的紅。
外面的喧囂聲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水膜,傳進來時已經變得有些發悶。
起初的一刻鍾,蘇錦鯉還保持着端莊的坐姿。脊背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那一層層繁復的嫁衣鋪滿了整個轎廂,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端坐在雲端的菩薩。
但這種“端莊”並沒有維持太久。
隨着轎子出了公爵府所在的寧榮街,拐上了最爲寬闊的朱雀大街,外面的聲浪陡然高了起來。
那是圍觀的百姓。
京城裏早早就傳遍了,今日是安國公府的小姐入宮封妃的大日子。百姓們擠在街道兩旁,伸長了脖子,對着那浩浩蕩蕩的儀仗指指點點。
“瞧瞧這排場,那是御林軍開道啊!”
“聽說這位娘娘是國色天香,也不知道長什麼樣。”
“那肯定跟天仙似的,不然能進宮享福?”
蘇錦鯉坐在轎子裏,聽着外面的議論聲,眼皮子開始打架。
天仙?
天仙現在只想睡覺。
這花轎雖然穩,但這麼一直搖晃着,就像是個巨大的搖籃。加上早上起得太早,那股子困勁兒又順着脊梁骨爬了上來。
蘇錦鯉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
她先是把挺直的腰板鬆了鬆,然後悄悄把交疊的手放開,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
“春桃。”
蘇錦鯉微微側頭,對着坐在轎子角落小板凳上的春桃喊了一聲。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做賊。
春桃正緊張地絞着手裏的帕子,聽到喊聲,嚇得渾身一激靈,差點從板凳上滑下去。
“小姐……娘娘,奴婢在。”春桃壓着嗓子回應,眼睛還不放心地往轎簾縫隙處瞄,生怕外面有人聽見。
“別那麼緊張。”
蘇錦鯉把腿稍微伸直了一些,雖然前面被大袖衫擋着看不見,但腳趾頭總算是能動彈了,“這轎子還要走多久?”
春桃估算了一下時辰:“回娘娘,咱們剛上朱雀大街。按着禮部的規矩,要在城裏繞上一圈,名爲‘誇官’,實則是爲了讓百姓瞻仰皇家威儀。怎麼着……也還得走上一個半時辰才能到宮門口。”
一個半時辰?
蘇錦鯉在蓋頭下翻了個白眼。
那就是三個小時。
這哪裏是結婚,這分明是拉練。
肚子十分配合地發出了一聲“咕嚕”的抗議聲。在這狹小的空間裏,這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春桃的臉都白了:“娘娘,您……您餓了?”
蘇錦鯉嘆了口氣,隔着蓋頭摸了摸肚子:“早起就喝了兩口水,能不餓嗎?剛才那些人又是給我抹粉又是勒腰帶的,我連個雞蛋都沒撈着吃。”
說完,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春桃的胳膊。
“拿來。”
春桃裝傻:“拿……拿什麼?”
“別裝。”蘇錦鯉的聲音裏帶着幾分急切,還有幾分早就預謀好的興奮,“我知道你藏在袖子裏的。快點,趁現在外面鑼鼓聲大,沒人注意。”
春桃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四下看了看,確信這轎子密封得很好,除了那個晃動的轎簾縫隙,外面絕對看不見裏面。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從寬大的袖口深處,摸出了一個油紙包。
那油紙包疊得方方正正,雖然包了好幾層,但還是隱隱透出一股子誘人的醬香味。
蘇錦鯉一把抓過油紙包,動作快得像是那包裏裝的是救命的解藥。
“我的親人啊。”
蘇錦鯉感嘆了一聲。
她並沒有急着揭開蓋頭。那蓋頭是金線繡的,沉得很,若是掀開再蓋回去,很容易弄亂發髻。
她憑着手感,將油紙包放在膝蓋上,小心翼翼地剝開。
第一層油紙。
第二層油紙。
一股濃鬱的、混合着八角、桂皮、花椒和陳年老滷的肉香,瞬間在轎子裏炸開。
蘇錦鯉深吸了一口鼻子,感覺魂兒都歸位了。
這是安國公府大廚房王師傅的拿手絕活——五香風幹醬牛肉。選的是上好的牛腱子肉,先滷後風幹,肉質緊實,越嚼越香,而且不流油,不髒手,簡直是居家旅行、上轎偷吃的必備良品。
蘇錦鯉伸出兩根手指,捏起一條牛肉幹。
她微微仰起頭,利用蓋頭下方的空隙,精準地將牛肉幹送到了嘴邊。
咬住。
用力一扯。
牛肉幹紋理分明,帶着一股子韌勁。
蘇錦鯉慢慢地嚼着。她不敢嚼得太快,怕動作幅度大,牽動了頭上的鳳冠流蘇亂晃,讓人看出端倪。
她就像一只藏在紅布下的倉鼠,兩頰微微鼓動,發出細微的、滿足的咀嚼聲。
“嗯……”
蘇錦鯉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王師傅這次的手藝又有長進。這花椒放得剛剛好,麻酥酥的,開胃。”
春桃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
她豎着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
外面是百姓的歡呼聲:“恭賀皇妃娘娘入宮——!”
裏面是自家小姐的點評聲:“這塊有點硬,嚼得腮幫子疼。”
這種巨大的反差,讓春桃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荒誕的夢。
“娘娘,您慢點吃,別噎着。”春桃小聲提醒,順手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竹筒,“奴婢還帶了點水,您要不要潤潤喉?”
蘇錦鯉眼睛一亮,騰出一只手接過竹筒:“春桃,你真是我的貼心小棉襖。等進了宮,我一定讓王師傅單獨給你開個小灶。”
就在蘇錦鯉喝了一口水,準備向第二塊牛肉幹發起進攻的時候,變故突生。
轎子像是壓到了路面上的一塊碎石,猛地往左邊傾斜了一下。
雖然轎夫們極力穩住,但這突如其來的顛簸,對於正在“偷吃”的蘇錦鯉來說,無異於一場地震。
她手裏捏着的半塊牛肉幹,因爲慣性,直接脫手飛了出去。
“我的肉!”
蘇錦鯉低呼一聲。
眼看着那塊深褐色的肉幹就要飛出蓋頭的範圍,落在鮮紅耀眼的嫁衣上。
若是染了油漬,待會兒下轎被看見,那可就是大不敬的罪過。
說時遲那時快。
蘇錦鯉展現出了她作爲一名資深吃貨的驚人反應速度。
她顧不得頭上的鳳冠有多重,上半身猛地往前一探,左手如閃電般伸出。
啪。
穩穩接住。
那塊牛肉幹在距離嫁衣只有一寸的地方被截獲。
蘇錦鯉長舒了一口氣,心髒還在砰砰直跳。
“好險。”
她把肉幹重新塞進嘴裏,壓了壓驚,“差點就浪費了。這可是五香的,掉在地上多可惜。”
春桃嚇得臉都綠了,手裏的帕子都被絞爛了:“娘娘!您沒事吧?有沒有碰到頭?”
“沒事,這鳳冠結實着呢。”蘇錦鯉擺擺手,調整了一下坐姿,重新恢復了端莊的樣子,“就是剛才那一下太猛,脖子有點酸。”
轎子重新恢復了平穩。
外面的禮官似乎也察覺到了剛才的顛簸,高聲喊了一句:“路面不平,請娘娘安坐——!”
那聲音尖細高亢,透着轎簾傳進來,震得人耳膜嗡嗡響。
蘇錦鯉撇了撇嘴,把手裏剩下的牛肉幹塞進嘴裏,有些含糊地說道:“嗓門這麼大,嚇得我都不敢嚼了。”
她三兩下把嘴裏的肉咽下去,又喝了一口水。
肚子裏的飢餓感壓下去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新的焦慮。
蘇錦鯉把剩下的半包牛肉幹重新包好,遞給春桃,示意她收起來。
“春桃,”蘇錦鯉問道,“你說,待會兒到了宮裏,是先拜天地,還是先吃飯?”
春桃把油紙包塞回袖子裏,想了想說道:“奴婢聽嬤嬤說,要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宗,然後去坤寧宮拜見皇後娘娘,最後還要受百官朝賀……這一套流程走下來,估計得好幾個時辰。”
“什麼?!”
蘇錦鯉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幾度,然後又趕緊壓低,“好幾個時辰?那豈不是要餓死人?”
她開始後悔剛才只吃了兩塊牛肉幹。
“那……那中間有沒有茶歇?或者賜點點心什麼的?”蘇錦鯉不死心地問。
春桃搖搖頭:“這個奴婢也不知道。不過奴婢聽說,皇家規矩大,那種場合下,就算有點心擺在桌上,那也是看樣子的,不能真吃。”
看樣子的?
不能真吃?
蘇錦鯉覺得眼前一黑。
這哪裏是去享福,這分明是去渡劫。
她靠在轎廂壁上,腦子裏開始飛快地運轉。
如果不能吃桌上的,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春桃,”蘇錦鯉嚴肅地說道,“你袖子裏那個燒餅還在嗎?”
“在的,娘娘。”
“好。待會兒下了轎,你一定要跟緊我。萬一中間有空檔,哪怕是更衣的時候,你也得把燒餅給我塞兩口。不然我這身子骨,怕是撐不到開席。”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那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心裏既好笑又心酸。
別人家的小姐出嫁,擔心的是夫君是否體貼,公婆是否嚴厲。
自家小姐擔心的,卻是會不會餓肚子。
這關注點,真的是獨一份。
轎子晃晃悠悠地繼續前行。
外面的喧囂聲漸漸變了。
原本嘈雜的百姓議論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穆的安靜。只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還有兵器鎧甲碰撞發出的鏗鏘聲。
鼓樂聲也變得更加莊重宏大,那是皇家樂隊特有的鍾呂之音。
“娘娘,”春桃有些緊張地抓住了轎子的一角,“好像……進宮門了。”
蘇錦鯉立刻坐直了身子。
她能感覺到轎子經過了一道長長的門洞,外面的光線暗了一下,然後又重新亮了起來。
一種不同於市井的、帶着幾分壓抑和威嚴的氣息,順着轎簾的縫隙鑽了進來。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味道。
不是脂粉香,也不是飯菜香。
那是沉香、龍涎香混合在一起的,只有在最尊貴的廟堂之上才會有的味道。
蘇錦鯉深吸了一口氣。
“這就是皇宮的味道啊。”
她在心裏感嘆了一句。
還好,這味道裏沒有發黴的氣味,說明這裏的居住環境確實不錯,通風良好,適合養老。
轎子緩緩停了下來。
轎身微微前傾,那是轎夫們在落轎。
“吉時已到——!”
轎外,一個極爲洪亮的聲音響起,緊接着是無數人下跪行禮的聲音,衣料摩擦聲匯成一片海浪。
“恭迎貴妃娘娘入宮——!”
“請新娘下轎——!”
喜娘的聲音就在轎簾外響起,帶着喜氣洋洋的調子。
轎內,春桃正進行着最後一場緊張的“善後工作”。
她飛快地掏出手帕,在蘇錦鯉的嘴角用力擦了擦,仔細檢查有沒有留下牛肉幹的碎屑或者是醬汁的痕跡。
“娘娘,這邊還有點油光。”春桃小聲說着,又擦了一下。
蘇錦鯉配合地抿了抿嘴,順便用舌尖頂了頂牙齒,確認沒有肉絲塞牙。
“好了嗎?”蘇錦鯉問。
“好了。”春桃收起帕子,迅速幫蘇錦鯉理了理有些壓皺的大袖衫,“娘娘,一定要端住。”
蘇錦鯉點點頭。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雙手重新交疊在膝蓋上,腰背挺得筆直。
轎簾被一只手掀開。
外面的光線一下子涌了進來。
蘇錦鯉雖然看不見,但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正像聚光燈一樣打在轎門口。那些目光裏有好奇,有審視,也許還有嫉妒和不屑。
但這都不重要。
蘇錦鯉在喜娘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
她邁出一只腳,那雙繡着金鳳的紅鞋穩穩地踩在了鋪着紅毯的御道上。
這一刻,安國公府的庶女蘇錦鯉,正式踏入了這座名爲皇宮的巨大牢籠。
但在她的腦子裏,沒有權謀爭鬥,沒有步步驚心。
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無比迫切,如同黑夜裏的燈塔一般指引着她前進的方向:
“終於到飯點了!”
“這可是皇家的婚宴啊,不知道第一道菜會不會上那個傳說中的萬壽無疆大肘子?”
懷着對即將到來的“開席”的無限憧憬和敬意,蘇錦鯉微微低着頭,在萬衆矚目之下,邁着端莊優雅的步伐,一步步走向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她的步伐堅定而有力。
那是奔向食堂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