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敬事房的太監捧着托盤進了錦鯉宮。
這太監姓趙,一臉喜氣,進門就沖着蘇錦鯉打千兒:“恭喜小主,賀喜小主!萬歲爺今兒個翻了您的牌子,讓您準備着,亥時便過來。”
這一嗓子,把錦鯉宮上下的魂兒都喊飛了。
春桃手裏的茶盞差點沒拿穩,哐當一聲磕在桌角上。小李子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原地轉了個圈,不知道該先邁哪條腿。
“娘娘!這可是頭一份的恩寵啊!”
春桃回過神來,一把抓住蘇錦鯉的袖子,“大婚當日留宿,這是規矩,可也沒見哪個剛入宮的主子能讓萬歲爺這麼早傳旨的!快快快,小李子,去備熱水!秋菊,去把那套海棠紅的寢衣找出來!還有那個西域進貢的合歡香,趕緊點上!”
整個錦鯉宮瞬間炸了鍋。
燒水的燒水,熏衣服的熏衣服,幾個宮女恨不得把地磚都重新擦一遍。
蘇錦鯉坐在椅子上,手裏還拿着那本《百草錄》。
她看着這一屋子亂竄的人,皺了皺眉。
“停。”
蘇錦鯉喊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那種特有的、慢悠悠的調子,卻讓所有人都定住了。
“慌什麼?”
蘇錦鯉合上書,把書放在一邊,“不就是老板……不就是萬歲爺要來嗎?又不是老虎要來吃人。”
“娘娘哎!”春桃急得直跺腳,“這可是侍寢!咱們得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萬歲爺看啊!要是這第一晚沒伺候好,以後可就……”
“伺候?”
蘇錦鯉歪了歪頭,“春桃,你覺得萬歲爺這個時候過來,最缺的是什麼?”
春桃愣住了:“這……自然是美色……是溫存……”
“錯。”
蘇錦鯉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是休息。是吃飯。”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
“你想啊,萬歲爺處理了一天國事,又是大典又是宴席的,肯定累得半死。這時候你給他弄得滿屋子香氣熏人,再穿得大紅大綠在他眼前晃,他能不煩嗎?”
春桃張了張嘴,覺得自家小姐說得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哪裏不對。
蘇錦鯉沒給她思考的時間,直接下達了指令。
“把那些香都撤了。屋子裏就留着原本的檀香,那個味兒淡,安神。”
“那套海棠紅的寢衣也不要。給我找套棉布的,寬鬆點的,要透氣的。睡覺就要穿得舒服,穿得跟個粽子似的怎麼睡?”
春桃傻眼了:“棉布?那多素啊……”
“素才好,看着不累眼。”
蘇錦鯉轉過身,看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小李子。
“小李子,去告訴王廚子。不用備什麼精致的點心了,那些東西看着好看,不頂餓。讓他把灶上的火捅旺了,燉一鍋蓮子雞湯。要用老母雞,多放點紅棗和枸杞。再切兩盤爽口的小菜,比如那個酸辣黃瓜條,還有滷好的牛肉也切一盤。”
小李子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娘娘……這是要給萬歲爺吃……宵夜?”
“不然呢?”蘇錦鯉理直氣壯,“萬歲爺也是人,是人就會餓。大晚上的,喝口熱湯比看什麼歌舞都強。”
“快去!要是萬歲爺來了湯還沒好,我就拿你是問!”
小李子打了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跑向了小廚房。
春桃看着自家主子這一通反向操作,心裏七上八下的。
別的宮裏都在拼命往身上抹香粉,自家主子倒好,滿屋子飄的都是雞湯味。
這……這能行嗎?
……
亥時。
更鼓敲了三下。
宮門口傳來了太監尖細的唱報聲:“皇上駕到——”
蘇錦鯉領着錦鯉宮的一衆宮人,跪在正殿門口接駕。
她換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頭發只用一根玉簪挽了個鬆鬆的髻,臉上未施粉黛,只在唇上點了一點口脂。
腳步聲近了。
一雙明黃色的靴子停在了她面前。
“平身。”
聲音低沉,帶着一絲掩飾不住的疲憊。
蘇錦鯉謝恩起身,抬頭看向這位大衍王朝的帝王。
蕭承淵長得極好。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眉宇間總鎖着一股鬱氣,像是背負着千斤重擔。他身上的龍袍已經換成了常服,但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威壓依然讓人不敢直視。
蕭承淵也在打量着蘇錦鯉。
他原本以爲會看到一個濃妝豔抹、極力想要展示自己的女人。
可眼前的女子,清湯寡水,素淨得像是一株剛出水的芙蓉。她站在那裏,神色坦然,眼神清澈,沒有半分媚態,倒像是在等候一位歸家的故人。
最重要的是……
蕭承淵吸了吸鼻子。
空氣中沒有那種讓他頭疼的脂粉香氣,也沒有甜膩的熏香。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醇厚的肉香味,混雜着紅棗的清甜。
咕嚕。
蕭承淵那尊貴的龍體,在這一刻發出了極其微弱、但十分誠實的抗議聲。
蘇錦鯉耳朵尖,聽到了。
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隨即換上一副恭敬的神色:“陛下日理萬機,辛苦了。臣妾備了些清淡的湯水,陛下要不要先用一點,暖暖胃?”
蕭承淵有些意外。
以往去別的宮裏,嬪妃們總是急着奉茶、撫琴、甚至跳舞,生怕冷落了他。
問他餓不餓的,這還是頭一個。
“也好。”
蕭承淵點了點頭,抬腳走進了正殿。
屋內燈火通明,卻不刺眼。幾盞宮燈罩了紗罩,光線柔和。
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雞湯,還有幾碟小菜。
蕭承淵坐下,蘇錦鯉並沒有像尋常嬪妃那樣在一旁站着布菜,而是十分自然地盛了一碗湯,雙手遞到了他面前。
“陛下,這湯撇了油,不膩的。”
蕭承淵接過湯碗,喝了一口。
熱流順着喉嚨滑進胃裏,原本因爲勞累而緊繃的身體,竟奇跡般地鬆弛了幾分。
“不錯。”
蕭承淵給出了評價。
蘇錦鯉笑了。那笑容不帶一絲討好,純粹是因爲自己的“待客之道”得到了認可。
就在蕭承淵剛夾起一塊酸辣黃瓜條準備送入口中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大太監王公公神色匆匆地跑進來,手裏捧着一個密封的竹筒。
“皇上!北疆八百裏加急軍報!”
蕭承淵的手一頓,筷子上的黃瓜條掉回了盤子裏。
他臉上的那一絲鬆弛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峻與肅殺。
“呈上來。”
王公公不敢怠慢,趕緊將竹筒呈上。
蕭承淵一把抓過竹筒,捏碎封泥,抽出裏面的羊皮紙。
他一目十行地掃過,眉頭越鎖越緊,最後幾乎擰成了一個死結。
“混賬!”
蕭承淵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湯碗裏的勺子叮當作響,“韃靼這群蠻子,竟敢趁着朕大婚之際偷襲邊關!”
整個寢殿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春桃和小李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把頭埋進地磚裏。
完了。
春桃心裏哀嚎。
好不容易把萬歲爺哄好了,這下全完了。這軍報一來,萬歲爺哪還有心思留宿?
按照慣例,遇到這種緊急軍情,皇帝通常會立刻擺駕御書房,召集軍機大臣議事。
蕭承淵確實也是這麼想的。
他站起身,正要開口吩咐王公公擺駕。
一只白皙的手,端着一個精致的小碟子,悄無聲息地伸到了他面前。
碟子裏是幾塊切得薄薄的醬牛肉。
“陛下。”
蘇錦鯉的聲音很輕,沒有驚恐,也沒有勸慰,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御書房離這兒有點遠,大臣們進宮也需要時間。您這會兒趕過去,也是幹等着。”
蕭承淵低頭,看着那個端着碟子的人。
蘇錦鯉仰着頭,那雙眼睛裏寫滿了真誠:“不如您就在這兒先把這封折子批了,順便把這點肉吃了。打仗是個力氣活,您是主心骨,要是餓着肚子,腦子轉得慢,那才誤事呢。”
王公公倒吸一口涼氣。
這蘇才人膽子也太大了!竟敢說萬歲爺腦子轉得慢?
蕭承淵也愣了一下。
他看着蘇錦鯉,又看了看那碟牛肉。
自從登基以來,身邊的人對他只有敬畏,只有順從。從沒有人敢在他發火的時候,端着一盤肉勸他先吃飽再說。
可奇怪的是,這番話聽着大逆不道,卻又該死的有道理。
他確實餓了。
而且從這裏回御書房,再等大臣,確實需要半個時辰。
蕭承淵深吸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
“拿筆墨來。”
“是!”
王公公趕緊從隨身的百寶囊裏掏出筆墨紙硯,在桌案的一角鋪開。
蕭承淵一邊嚼着牛肉,一邊提筆在羊皮紙上飛快地批示。
蘇錦鯉沒有打擾他。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時不時地給他添一點熱茶,或者把那碟小菜往他手邊推一推。
她的動作很輕,像是一只怕驚擾了主人的貓。
一刻鍾後。
蕭承淵放下了筆。
他長舒一口氣,感覺心頭的火氣消散了不少。那幾塊牛肉下肚,胃裏暖洋洋的,連帶着思緒都清晰了許多。
“王大伴。”
蕭承淵將批好的軍報遞給王公公,“即刻送往兵部,令兵部尚書按此方略調兵。”
“遵旨。”
王公公雙手接過,轉身退下。
寢殿裏重新恢復了安靜。
蕭承淵轉過頭,看向一直在旁邊陪着的蘇錦鯉。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今晚是他們的大婚之夜。
而他剛才,竟然把新娘子晾在一邊,埋頭處理公務。
這若是換了別的妃子,此刻恐怕早就委屈得紅了眼圈,或者變着法子撒嬌求安慰了。
可蘇錦鯉沒有。
她正指揮着春桃把桌上的空盤子撤下去,臉上帶着一種“終於把客人招待好了”的輕鬆表情。
“蘇才人。”
蕭承淵喊了她一聲。
蘇錦鯉轉過身,福了福身:“陛下忙完了?”
蕭承淵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張寬大的龍鳳喜床上。
紅燭高照,錦被堆疊。
那是今晚該去的地方。
“安置吧。”蕭承淵站起身,向着床榻走去。
蘇錦鯉沒有動。
她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然後轉身走向了窗邊的那個軟榻。
那軟榻上原本放着幾個靠枕,此刻卻已經鋪好了一床薄被,還有一個繡着鴛鴦的枕頭。
蕭承淵停下腳步,眉頭微皺:“你做什麼?”
蘇錦鯉抱起那個枕頭,轉過身面對着蕭承淵。
她臉上的表情誠懇得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陛下,”蘇錦鯉指了指那張大床,“今兒個出了這麼大的事,您肯定累壞了,腦子裏還得想着邊關的戰事。您需要好好休息,養精蓄銳。”
蕭承淵不解:“所以?”
“所以,您睡床。”
蘇錦鯉拍了拍懷裏的枕頭,指了指身後的軟榻,“臣妾睡這兒。”
蕭承淵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分床?”
他不可思議地問道,“今晚是大婚,你要朕獨守空房?”
“不是獨守空房。”蘇錦鯉糾正道,“咱們在一個屋子裏,就是沒在一張床上。”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壓低了聲音,像是要說什麼難以啓齒的秘密。
“陛下,臣妾有個毛病。睡覺不老實。”
蘇錦鯉一臉的痛心疾首,“臣妾睡覺愛磨牙,還愛踢被子。有時候做夢還會打拳。您是千金之軀,要是臣妾半夜一腳把您踹醒了,或者把您的被子搶走了,害您着涼生病,那臣妾就是大衍的罪人啊!”
蕭承淵看着她。
他閱人無數,能看透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僞裝。
可此刻,看着蘇錦鯉那雙寫滿了“我是爲了你好”的眼睛,他竟然一時分不清她是真的在擔心,還是在找借口。
磨牙?
踢被子?
這借口拙劣得有些好笑。
可偏偏從她嘴裏說出來,配上那副認真的表情,竟讓人無法反駁。
更重要的是……
蕭承淵確實很累。
軍報雖然批了,但他腦子裏還在推演着戰局。此刻若是要他去應付那些床笫之間的雲雨之事,他只覺得疲憊。
他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安靜的、能讓他徹底放鬆的睡眠。
“你……”
蕭承淵張了張嘴,最後無奈地笑了一聲。
“你倒是體貼。”
這句“體貼”,不知道是誇獎還是諷刺。
蘇錦鯉就當是誇獎聽了。她笑眯眯地點頭:“謝陛下誇獎。那臣妾這就安置了?”
說完,她也不等蕭承淵答應,直接把枕頭往軟榻上一扔,脫了外面的罩衫,鑽進了被窩裏。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蕭承淵站在大床邊,看着那個已經把自己裹成蠶蛹的背影,半晌無語。
他搖了搖頭,伸手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太監宮女們早就被遣了出去,留了兩盞長明燈。
蕭承淵躺在寬大的喜床上。
床榻柔軟,被褥上帶着淡淡的陽光味道。
沒有了身邊人的糾纏,沒有了必須履行的義務,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側過頭,看向窗邊的方向。
那裏,蘇錦鯉已經睡着了。
她的呼吸綿長而均勻,偶爾還會發出輕微的哼唧聲,像是一只吃飽喝足的小豬。
蕭承淵聽着這聲音,原本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竟奇跡般地一點點鬆弛下來。
邊關的戰火,朝堂的傾軋,後宮的算計……這些紛雜的念頭,在這有節奏的呼吸聲中,漸漸遠去。
這錦鯉宮,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沒有戰戰兢兢的討好,只有一碗熱湯,和一份讓他獨睡的“體貼”。
蕭承淵勾了勾唇角。
他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想:
這蘇才人……或許真是個睡覺不老實的。
明日若是她真的磨牙,朕便罰她……
罰她什麼呢?
還沒想出個結果,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來。
這位大衍王朝最勤勉、也最疲憊的帝王,在他大婚的夜晚,在這個名爲錦鯉宮的偏僻宮殿裏,伴隨着另一個女人的呼吸聲,沉沉地睡去。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