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高燒像是耗盡了兩個人所有的力氣,也燒掉了他們之間那層劍拔弩張的僞裝。
接連好幾天,知青點都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安靜裏。
這種被孤立的滋味並不好受,但對梁念西來說,卻是一種難得的清靜。
她更煩惱的,是另一件事。
她欠了裴少珩一個天大的人情。
那晚他渾身溼透、滿臉是泥,卻死死守在她床邊的樣子,還有他燒得迷迷糊糊時喊出的那聲“別跑”,在她腦子裏揮之不去。
這個認知讓她坐立難安。
她梁念西,從小到大,最討厭的就是欠別人,尤其是欠裴少珩的。
病好利索後的這天晚上,梁念西輾轉反側,最後還是從炕上爬了起來。她端着一碗白天特意留出來的白面疙瘩湯,借着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村東頭的木屋。
夜很靜,只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木屋的窗戶裏透出昏黃的燈光,在漆黑的夜裏,顯得有幾分孤單。
梁念西在門口站了許久,才終於抬手敲了敲門。
“誰?”屋裏傳來裴少珩慣有的、沒什麼情緒的問話。
“我,梁念西。”
屋裏沉默了一下,然後響起了下床的動靜。門“吱呀”一聲被拉開,裴少珩站在門內,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看見是她,似乎並不意外。
他側身讓開一條路,示意她進來。
“有事?”他問。
“這個……給你。”梁念西把手裏的碗遞過去,眼睛卻看着別處,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謝謝你。”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道謝,別扭得要命。
裴少珩接過碗,碗壁還是溫熱的。他看了一眼裏面清湯寡水的面疙瘩,沒說什麼,轉身放在了桌上。
屋子裏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床和一張破舊的桌子,顯得空空蕩蕩。梁念西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坐吧。”裴少珩指了指床沿。
他自己則拉過唯一的板凳,坐在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勺子攪着碗裏的疙瘩湯。
兩人誰也不說話,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還是梁念西先受不了這種沉默。
“你……那天爲什麼要那麼做?”她問出口就後悔了,這個問題太蠢了。
裴少珩攪動勺子的動作停了停。
他抬起頭,昏黃的油燈下,他的輪廓顯得比平時柔和一些,但說出的話還是一樣的欠揍。
“不然呢?看着你燒死,然後讓李娟她們把你的屍體扔後山喂狼?”
梁念西被他一句話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果然,她就不該對他抱有任何幻想!這個混蛋的嘴裏永遠吐不出象牙。
“你!”她氣得臉頰鼓起,“我好心好意給你送吃的,你就這麼跟我說話?”
“你的好心好意,就是這碗喂貓狗都不吃的面糊糊?”裴少珩挑了挑眉,用勺子舀起一點,送到嘴邊,又嫌棄地放下了。
“你愛吃不吃!”梁念西“噌”地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站住。”
他叫住了她。
梁念西僵着背,沒回頭。
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坐下。”他的指令裏,少了幾分平日的嘲弄,多了幾分說不清的疲憊。
鬼使神差地,梁念西又坐了回去。
屋子裏再次陷入沉默。這一次,卻不像剛才那樣令人窒息。疙瘩湯的熱氣嫋嫋升起,在燈光下飄散。
梁念西看着窗外那輪清冷的月亮,忽然就想起了家人。也不知道爸爸媽媽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被欺負,天冷了有沒有足夠的衣服穿。
她從小被嬌慣着長大,連手指都沒破過皮,可如今卻要在這冰天雪地裏刨土豆。那她的父母呢?他們一輩子養尊處優,過的日子只會比她更苦。
想着想着,她的眼眶就紅了。
“我下鄉之前,我爸偷偷塞給我一個玉佩,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收好。”她低着頭,聲音悶悶的,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他說,那是我們家的傳家寶,萬一……萬一以後回不去了,也能當個念想。”
“我媽給我縫了好幾件厚棉衣,裏面都縫了錢和票。她一邊縫一邊哭,說怕我在這裏吃不飽穿不暖。”
“他們總把我當成小孩子,什麼都替我安排好。可他們自己呢……他們現在在哪裏,過得好不好,我一點都不知道。”
她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哭腔。
這些話,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在知青點,人人自顧不暇,誰會聽一個落魄大小姐的抱怨?示弱只會招來更多的欺凌。
可是在裴少珩面前,在這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小屋裏,她卻毫無征兆地卸下了所有防備。
裴少珩一直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聽着。
他沒有安慰,也沒有嘲笑。
他就那麼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任由她的悲傷在小屋裏靜靜流淌。
等梁念西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他才緩緩地開了口。
“我原本……要去當兵的。”
梁念西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滿臉的不可置信。
裴少珩沒看她,而是盯着桌上跳動的火苗,眼神有些飄忽。
“通知書都下來了。是最好的部隊。我爺爺親自托的人。”他繼續說,語速很慢,像是在回憶一件很遙遠的事,“我把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我爸還給我辦了餞行宴,所有人都來給我道賀。”
他的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弧度,看不出是自嘲還是別的什麼。
“就在我出發前三天,家裏出事了。”
短短一句話,輕描淡寫,卻蘊含着雷霆萬鈞的力量。
梁念西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她當然知道“家裏出事”是什麼意思。他們兩家,幾乎是前後腳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然後呢?”她下意識地追問。
“然後?”裴少珩終於把視線從火苗上移開,轉向她,“然後我就來了這裏。從一個準士兵,變成了一個刨土豆的知青。”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梁念西卻從他平靜的敘述裏,聽出了一片夢想破碎的廢墟。
她從來不知道,這個總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裴少珩,心裏還藏着這樣一個夢。一個關於軍裝、榮譽和未來的,光芒萬丈的夢。
而這個夢,和他家人的命運一起,被時代的車輪無情碾碎。
難怪他剛來鄉下的時候,總是看什麼都不順眼,渾身都帶着一股戾氣。難怪他總是跟她過不去,或許,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發泄着無處安放的憤怒和不甘。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眼前的這個男人,不再是那個處處跟她作對的死對頭,而是一個和她一樣,被命運拋離了原本軌道的可憐人。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外面呼嘯的風聲。
梁念西看着他,看着他被燈光映照得晦暗不明的側臉,心裏五味雜陳。有震驚,有同情,還有一絲……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她想說點什麼安慰他,可任何語言在這樣沉重的現實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裴少珩似乎也不需要安慰。他說完之後,就重新垂下眼,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那是一雙和他年齡不符的手,骨節分明,卻布滿了各種細小的傷口和厚厚的繭子。這雙手,本該是去握槍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動了動。
他伸出手,去夠桌上的油燈,想把火苗撥得更亮一些。
小小的木屋裏空間本就狹窄,他伸手的動作,讓他的手背,不經意間輕輕擦過了梁念西放在床沿的手指。
溫熱的觸感,一掠而過。
兩個人都僵住了。
梁念西的手指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蜷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