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知青點,天已經擦黑了。
梁念西把那袋沉重的玉米拖進屋裏,重重地放在牆角,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她靠着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肩膀火辣辣地疼。
李娟和孫紅正坐在炕上聊天,看見她這副狼狽的樣子,以及牆角那鼓鼓囊囊的麻袋,酸溜溜的話就飄了過來。
“喲,我們的梁大小姐回來了?這糧食可真不少,裴少珩對你可真是上心啊。”李娟陰陽怪氣地說。
孫紅跟着附和:“可不是嘛,我們累死累活才分那麼點,有的人動動嘴皮子,就有人上趕着送。人跟人就是不能比。”
她們的議論聲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屋裏所有人都聽見。
梁念西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跟她們吵架有什麼用?能多一粒米嗎?
她現在滿心滿腦都是牆角那袋金黃的玉米。有了它,她就不用挨餓了,至少能撐過這個冬天。
她走過去,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麻袋,那堅實的觸感,讓她混亂的心安定了下來。
晚上,知青點的燈早早就熄了。
北風在窗外呼嘯,屋裏的人都裹緊了被子,只有梁念西悄悄地坐了起來。
她借着從窗戶縫裏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從裴少珩給她的那堆破爛衣服裏,翻出了一條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褲子。
還有一包針線。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要幹這種精細活。
她學着記憶裏母親身邊傭人的樣子,笨拙地穿針引線,試了好幾次,才勉強把線從針眼裏穿過去。
褲子的膝蓋處磨出了一個大洞,她找了塊顏色相近的補丁布,蓋在上面。
第一針下去。
“嘶……”
針尖毫不留情地扎進了她的食指,一滴血珠瞬間冒了出來。
疼。
她把手指含進嘴裏,一股鐵鏽味在口腔裏蔓延。
這點疼,跟餓肚子的恐慌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她甩了甩手,繼續。
可是那針在她手裏就是不聽使喚,縫出來的線歪歪扭扭,一會長一會短,活像一條在布上爬行的蚯蚓。
拆了縫,縫了又拆。
折騰了快半個小時,補丁總算是固定住了,但那針腳,醜得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就這手藝,還想抵十斤玉米?裴少珩那個混蛋看見了,不得把她笑死。
他肯定會說:“梁念西,你這補的是個什麼玩意兒?想賴賬?”
一想到裴少珩那張欠揍的臉,梁念西就來氣。
憑什麼他一句話,自己就得在這深更半夜,像個小丫鬟一樣給他縫衣服?
她看着那條醜陋的針腳,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既然已經這麼醜了,那不如……讓它醜得別致一點?
反正都是交易,他也沒規定要補得多好看,只說要結實。
一個報復性的、絕妙的主意在她心裏生根發芽。
她重新拿起針線,這次不是爲了補洞,而是爲了“創作”。
她決定,要在這條褲子的屁股兜旁邊,給他添點“裝飾”。
畫個什麼好呢?
要足夠醜,足夠滑稽,能讓他氣得跳腳,又不能真把他惹毛了不認賬。
梁念西的腦子裏閃過無數個形象,最後,定格在了一個又蠢又萌的東西上。
兔子。
一只醜得驚天動地的兔子。
她打定了主意,幹勁都足了。她用針尖在布上比劃着,先是勾勒出一個肥碩的身體,然後是兩只長短不一的耳朵,一只耷拉着,一只豎着。
最關鍵的是眼睛。
她故意把兩只眼睛縫得一個大一個小,還做成了鬥雞眼。
最後,再配上一個三瓣嘴和兩顆歪歪扭扭的大門牙。
大功告成。
借着月光,她舉起褲子端詳自己的傑作。那只醜兔子蹲在補丁旁邊,看起來愚蠢又囂張,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梁念西自己都忍不住,捂着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幾乎能想象到裴少珩看到這條褲子時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幹完這件“壞事”,她心裏的那點憋屈和怨氣,竟然消散了大半。她心滿意足地把褲子疊好,塞回那堆衣服裏,然後鑽進被窩,帶着一絲竊喜,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梁念西剛洗漱完,就看見裴少珩靠在知青點院子外的一棵老槐樹下。
他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身上穿着單薄的舊棉襖,在寒風裏站得筆直。
看到梁念西出來,他抬了抬下巴。
“衣服。”
言簡意賅,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梁念西心裏“咯噔”一下,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期待。她轉身回屋,從那堆衣服裏拿出昨晚的“傑作”,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她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褲子遞給他,努力維持着鎮定的神態。
裴少珩接過來,隨手展開。
他本來只是想檢查一下補丁牢不牢固,可下一秒,他的動作就僵住了。
他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了褲子屁股兜旁邊那個……東西上。
那是什麼?
一個歪嘴斜眼、長着兩顆大板牙的……兔子?
裴少珩整個人都定住了。
院子裏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梁念西屏住呼吸,緊緊盯着他的臉,不錯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只見他的面頰肌肉抽動了一下,然後又一下。
他拿着那條褲子,像是拿着什麼燙手的山芋,舉在半空中,反復確認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確認無誤後,他緩緩地抬起頭,看向梁念西。
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表情,像是想發火,又像是想笑,最後全都扭曲在了一起。
“梁、念、西!”
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每個字都帶着一股磨牙的力道。
就是現在!
梁念西在他開口的瞬間,轉身就跑!
她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撒開腿就往後山的方向沖去。
“你給我站住!”
裴少珩的怒吼聲在她身後炸響。他拿着那條印着醜兔子的褲子,邁開長腿就追了上來。
“梁念西,你是不是活膩了!”
“我讓你補衣服,你給我繡個王八在上面?!”
梁念西一邊跑,一邊回頭沖他喊:“那不是王八,是兔子!你不識貨!”
她的笑聲清脆,被風吹散在山林間。
昨天的羞辱和絕望,仿佛都隨着這場追逐,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她從來沒跑得這麼快過,也從來沒笑得這麼開心過。
裴少珩腿長,體力又好,很快就拉近了距離。
他追得氣勢洶洶,嘴裏還罵罵咧咧的。
“你站住!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我讓你繡兔子!我讓你繡!”
梁念西在前面跑得跌跌撞撞,卻笑得更大聲了。
她繞着一棵大樹跑,裴少珩就在後面追。兩人像兩個沒長大的孩子,在寂靜的冬日山林裏,上演着一場滑稽又熱鬧的追逐戰。
終於,在一個下坡的時候,梁念西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手從後面伸過來,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拽了回來。
她一頭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凜冽的寒氣。
兩人都停了下來,氣喘籲籲。
梁念西扶着膝蓋,笑得喘不上氣。
裴少珩抓着她的胳膊,也沒鬆手。他低頭看着她,胸膛劇烈地起伏着。他想擺出凶狠的表情,可看着她那張笑得通紅的小臉,怎麼也裝不出來。
最後,他沒好氣地把那條罪魁禍首的褲子,懟到了她面前。
那只醜兔子正對着她,仿佛在嘲笑他。
他自己也繃不住了,嘴角無法控制地向上扯動,泄露出一點點笑意。
“梁念西。”
他喊她的名字,已經沒了剛才的火氣。
“你行。”
梁念西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她笑得眼睛彎彎,裏面像是落滿了星星,明亮得驚人。
裴少珩抓着她胳膊的手,不知不覺地鬆了力道,卻沒有放開。
冬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椏,斑駁地灑在兩人身上。
他舉着那條被“糟蹋”了的褲子,看着眼前笑靨如花的女孩,一時竟忘了自己追上來是要幹什麼。
山風吹過,帶來一陣寒意。
裴少珩卻覺得,有什麼東西,正悄悄地變得不一樣了。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自己的氣勢,指着褲子上那只醜得慘不忍睹的兔子。
“解釋解釋。”
他的質問低沉,卻沒了半分怒意,反而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奈和縱容。
梁念西只是笑,不說話,那雙明亮的眼睛就那麼看着他,充滿了狡黠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