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梁念西睜着眼睛,胃部的絞痛一陣比一陣清晰。
餓。
這個字,以前只存在於書本裏,或者聽老一輩講故事時偶爾提及。
現在,它成了她身體裏一頭活生生的,正在啃噬她五髒六腑的野獸。
她不能就這麼餓死。
絕不能。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瞬間燎原。
自尊?臉面?在活下去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盡量不讓身下的床鋪發出任何聲響。
李娟她們的呼吸聲均勻而平穩,顯然已經睡熟了。
很好。
梁念西屏住呼吸,赤着腳,踩在了冰冷堅硬的泥土地上。
冷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她打了個哆嗦,但也讓她更加清醒了。
她借着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摸索着穿上外套,躡手躡腳地走向門口。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微的呻吟,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梁念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側耳傾聽着屋裏的動靜。
還好,沒人醒。
她飛快地閃身出去,又輕輕地將門帶上。
晚上的風比白天更冷,裹挾着荒野的氣息,吹得她單薄的身體瑟瑟發抖。
去哪裏找吃的?
她一片茫然。
食堂?她不知道在哪兒,而且這個點肯定早就鎖門了。
偷?她連哪家是廚房都分不清。
梁念西漫無目的地在知青點附近遊蕩,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幾間屋子還透着微弱的燈火,那是男知青的宿舍。
她當然不能去那邊。
就在她絕望得想掉頭回去時,一道黑影從男知青宿舍的方向一晃而過。
誰?
梁念西嚇了一跳,趕緊縮到一垛幹草堆後面。
她探出半個頭,悄悄看過去。
那人走得很快,身形高瘦,步伐穩健,完全不像是在黑夜裏摸索。
他沒有走向任何一間宿舍,而是徑直朝着遠離知青點的山邊走去。
那個方向……什麼都沒有,只有黑黢黢的山林。
月光偶爾從雲層裏鑽出來,短暫地照亮了那人的側臉。
是裴少珩。
他這麼晚不睡覺,要去山裏幹什麼?
一個巨大的問號在梁念西的腦海裏升起。
她看着他孤峭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深處。
梁念西在草垛後站了很久,直到手腳都凍得麻木,胃裏的飢餓感再次洶涌襲來,才將她拉回現實。
她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找到,只能拖着更加沉重和疲憊的身體,悄悄溜回了那個冰冷的床鋪。
那一晚,她餓得幾乎昏厥過去,半夢半醒間,腦子裏全是裴少珩那個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
接下來的幾天,梁念西的日子並沒有好過多少。
她沒有工分,每天只能分到一碗清湯寡水的粥。
繁重的體力勞動,加上嚴重的營養不良,讓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頰凹陷下去,嘴唇也總是幹裂的。
李娟她們的排擠和刁難更是變本加厲。
分配活計的時候,她總是被分到最累最髒的。
吃飯的時候,她們會故意在她面前大聲討論今天又吃了什麼好東西。
梁念西都忍了。
她學會了沉默,學會了低頭,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活下去這件事上。
她開始在勞動的時候,偷偷觀察所有人。
觀察誰的力氣小,誰會偷懶,誰能用最省力的方式完成最多的活。
然後,她注意到了裴少珩。
他總是獨來獨往,幹活的時候沉默寡言,但效率卻高得驚人。
別人還在費勁地刨地,他已經輕鬆地翻完了一長壟。別人累得直不起腰,他卻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梁念西證實了那天晚上的發現。
裴少珩,真的不住在知青點。
每天傍晚收工,所有人都三三兩兩地走向食堂,或者結伴回宿舍。
只有他,會一個人,拿着他的工具,走向那個與衆人相反的方向。
山邊的方向。
“哎,那個裴少珩,怎麼總是一個人啊?”
終於,梁念西在一次休息的時候,假裝不經意地向身邊一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女孩搭話。
那女孩看了她一眼,撇撇嘴。
“誰知道呢,怪人一個。聽說他不住我們這兒,自己一個人住在山腳下以前看林人留下來的小木屋裏。”
“一個人住?”梁念西故作驚訝。
“可不是嘛,剛來的時候隊裏給他安排了宿舍,他自己不願意,非要去住那個破木屋,也不知道圖什麼。”
女孩說完,就扭頭跟別人聊天去了,顯然不想跟梁念西這個“資本家小姐”多說。
梁念西卻將“小木屋”這三個字,牢牢記在了心裏。
原來如此。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會往那個方向走。
怪不得,他身上總有一股與這裏格格不入的……幹淨。
知青點的宿舍,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大通鋪上,空氣永遠是渾濁的。可他身上,卻似乎帶着山野清冽的鬆木氣。
這個發現,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梁念西死水一般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圈漣漪。
她開始更加留意裴少珩。
她發現,他每天傍晚,都會雷打不動地消失。
太陽剛開始落山,他放下農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像是去吃飯,也不像是去休息。
他的步伐總是很快,帶着一種明確的目的性,仿佛要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
他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這個念頭,在梁念西的腦子裏盤旋,越來越強烈。
在這個人人自危,每天爲了工分和口糧掙扎的地方,裴少珩的特立獨行顯得那麼突兀,又那麼神秘。
他好像完全遊離在這個集體之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一個比所有人都更早來到這裏,卻活得比所有人都更從容的世界。
這天傍晚,又是收工的時候。
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色,遠處山巒的輪廓被勾勒得清晰又溫柔。
知青們拖着疲憊的身體,三三兩兩地往回走。
梁念西站在田埂上,遠遠地看着。
裴少珩像往常一樣,將鋤頭往肩上一扛,一言不發地脫離人群,朝着山邊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顯得有些孤單,又有些決絕。
梁念西的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她幾乎是沒有猶豫地,邁開了腳步。
她沒有回知青點,也沒有去食堂。
她遠遠地墜在裴少珩身後,利用田埂和草垛做掩護,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她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要這麼做。
是好奇?
是不甘?
還是因爲,在這個冰冷陌生的地方,他是唯一一個,讓她感覺到“不同”的人。
一個和她一樣,從京城那個繁華世界裏掉落到此處的“同類”。
盡管,他們是死對頭。
裴少珩走得很快,梁念西跟得十分吃力。
她不敢靠得太近,怕被發現。只能憑着他模糊的影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追。
他果然沒有走向那個傳說中的小木屋。
他繞過了山腳,直接拐進了一條鮮有人跡的山路。
天色越來越暗,山林裏的光線迅速消失,四周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梁念西有些害怕了。
她停下腳步,看着那條通往未知密林的小路,心裏開始打退堂鼓。
萬一裏面有野獸怎麼辦?
萬一她迷路了怎麼辦?
可是一想到裴少珩那張總是掛着嘲諷的臉,想到他那句“嬌小姐活不過三天”,一股執拗的勁兒又涌了上來。
她憑什麼就要認輸?
她咬了咬牙,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壯的樹枝當作武器,攥在手裏,然後一頭扎進了那片越來越暗的樹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