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裏的黑,和村子裏的黑,完全是兩個概念。
這裏沒有月光,濃密的樹冠將所有光線都隔絕在外,伸手不見五指。
梁念西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腳下是厚厚的落葉,踩上去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在死寂的林子裏被無限放大。
風吹過樹梢,發出嗚嗚的怪叫,像是某種野獸的低語。
她害怕了。
徹骨的寒冷和無法抑制的恐懼,讓她渾身發抖。
裴少珩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見了,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走的方向對不對。
那股支撐着她的執拗,在絕對的黑暗和未知面前,開始迅速瓦解。
回去吧。
一個聲音在腦子裏說。
現在回頭,順着來時的路,也許還能走出去。
可是……來時的路是哪條?
她茫然四顧,四周全是一模一樣的、張牙舞爪的樹影。
她迷路了。
這個認知讓她的心髒驟然一沉,墜入無底的深淵。
胃裏空得發慌,那股熟悉的、灼燒般的飢餓感再次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
她扶着一棵粗糙的樹幹,身體緩緩滑坐下去。
又冷,又餓,又怕。
眼淚不爭氣地涌了上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強行把淚意憋了回去。
不能哭。
哭了也沒用,這裏沒有人會可憐她。
梁念西抱緊雙臂,把臉埋在膝蓋裏,試圖汲取一點點可憐的溫暖。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自己快要凍僵了,意識也開始模糊。
就在她以爲自己真的要死在這個鬼地方的時候,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鑽進了她的鼻子裏。
很淡,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錯辨的焦甜。
是……食物的香氣?
梁念西猛地抬起頭,用力嗅了嗅。
烤紅薯!
是烤紅薯的味道!
這個發現像是一針強心劑,瞬間注入了她瀕臨崩潰的神經。
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因爲坐得太久,雙腿發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但她顧不上了。
她循着那股香氣,像一只找到了方向的獵犬,在黑暗的林子裏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那股香味越來越濃,還夾雜着一絲肉被炙烤的焦香。
她的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來,胃裏的飢餓感變成了尖銳的刺痛。
快了,就快了。
她撥開最後一片擋在身前的灌木叢。
一小簇微弱的火光,出現在不遠處的空地上。
火光旁,一道熟悉的高瘦身影正背對着她蹲在地上,似乎在處理着什麼。
是裴少珩。
他果然在這裏!
梁念西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了那簇小小的火堆上。
火堆的餘燼裏,埋着幾個黑乎乎的疙瘩,其中一個已經被撥了出來,正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氣和甜香。
而在裴少珩的手邊,還放着一只被捆得結結實實的野兔。
這一瞬間,所有的委屈、恐懼、疲憊,全都被一股原始的、名爲“飢餓”的沖動所取代。
理智?
矜持?
那是什麼東西?能吃嗎?
梁念西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搶過來!
吃了它!
她的身體比大腦更快地做出了反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她從藏身的灌木後猛地沖了出去!
裴少珩顯然沒想到這深更半夜的林子裏還會有第二個人,他正專注地用樹枝撥弄着火堆,想把另一個烤熟的紅薯也弄出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破風聲從背後襲來。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身閃躲。
就是這個空隙!
梁念西的目標明確得不能再明確,她看準了被裴少珩拿在手裏的那個、最大最香的烤紅薯,伸出手就去搶。
“我的!”
她的聲音因爲飢餓和激動,帶着一絲顫抖的嘶啞。
裴少珩被她這餓虎撲食般的架勢弄得一愣。
他看清來人是梁念西時,那份錯愕瞬間變成了嘲弄。
“梁念西,你瘋了?”
他手腕一轉,輕易地躲過了她的突襲,順勢站起身,將那個烤紅薯舉高。
梁念西一撲不成,差點栽進火堆裏,她狼狽地穩住身形,仰頭看着那個被舉高的戰利品,眼睛都紅了。
“給我!”
“憑什麼?”裴少珩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唇邊噙着一抹惡劣的笑,“你不是最瞧不起我們這些‘泥腿子’吃的東西嗎?”
他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梁念西的火氣也上來了。
她又累又餓又怕,所有的情緒在此刻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裴少珩你這個混蛋!小偷!”她口不擇言地罵道,“你偷獵!你這是在挖社會主義牆角!我要去舉報你!”
裴少珩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舉報我?好啊,你去。”他好整以暇地晃了晃手裏的紅薯,“不過在那之前,你先解釋一下,你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三更半夜不睡在知青點,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做什麼?跟蹤我?”
“我……”梁念西語塞。
她總不能說是爲了跟蹤他結果迷路了吧?那也太丟人了!
她的遲疑,在裴少珩看來就是默認。
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帶着幾分了然。
“怎麼?對我那個破木屋也感興趣了?還是說,對我這個人感興趣?”
他的話語輕佻,帶着一股子京城少爺特有的混不吝。
梁念西的臉頰“刷”地一下就熱了。
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被火光烤的。
“你少自作多情!誰對你感興趣!”
她的視線死死地黏在那個烤紅薯上,喉嚨滾動了一下。
太香了。
裴少珩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故意將紅薯拿到自己鼻尖下聞了聞,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嗯,真香。又甜又面,可惜啊……”
他拖長了語調,慢悠悠地說:“沒你的份兒。”
這一下,徹底點燃了梁念西的怒火。
去他的臉面!去他的矜持!
老娘要餓死了!
“你給不給!”
她不管不顧地再次撲了上去,這次不是用手搶,而是整個人都撞了過去,雙手死死抱住他舉着紅薯的那條胳膊,張嘴就要去咬。
裴少珩顯然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招,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竟然能做出這種撒潑耍賴的市井動作。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想要甩開她這個“人形掛件”。
“梁念西!你屬狗的嗎!”他氣急敗壞地低吼。
“我不管!我就要吃!”梁念西豁出去了,兩條腿也纏了上去,整個人如同考拉一樣掛在他身上。
兩人頓時失去了平衡。
裴少珩爲了穩住身形,手臂用力,肌肉瞬間繃緊。
梁念西被他胳膊上堅硬的觸感硌得生疼,但她死也不鬆手。
烤紅薯滾燙的溫度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傳來,燙得她齜牙咧嘴,卻也讓她更加瘋狂。
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放手!”
“不放!”
“你再不放我扔火裏了!”
“你敢!”
拉扯間,裴少珩腳下被一截樹根絆了一下。
他悶哼一聲,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後倒去。
糟了!
他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第一反應不是推開身上的累贅,而是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將掛在自己身上的人往懷裏一帶,同時用另一只手撐向地面。
“砰”的一聲悶響。
兩人重重地摔在鋪滿落葉的地上。
世界瞬間天旋地轉。
梁念西只覺得眼前一花,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着倒了下去,後背撞上了一個堅硬又帶着溫度的胸膛。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
她被裴少珩牢牢地護在了懷裏。
那個她夢寐以求的烤紅薯,在墜落的瞬間脫手而出,滾落在不遠處的草地上,還冒着誘人的熱氣。
可此刻,沒人去管它了。
四周一片寂靜,只剩下火堆裏木柴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和兩人急促的喘息。
梁念西趴在裴少珩的身上,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傳來的、混合着山野鬆木和淡淡汗味的氣息。
很陌生的,屬於男性的氣息。
她的臉頰貼着他的脖頸,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頸動脈有力的搏動,一下,又一下,撞擊着她的耳膜。
火光跳躍着,映照出兩人糾纏在一起的身影。
裴少珩仰面躺在地上,一只手還虛虛地護在她的腦後,另一只手撐着地。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她的發絲散落在他的臉上,癢癢的。
因爲掙扎而泛紅的臉頰,和那雙在火光中亮得驚人的眼睛,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撞進了他的視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