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的夜色濃重，寒風掠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仿佛剛才地下驚魂的餘韻。遠處城市的霓虹模糊地映亮一小片天空，卻照不進這個偏僻角落的寂靜與冰冷。
江述背靠着粗糙的樹幹，身體仍在微微發抖，並非全因寒冷，更多是源於腎上腺素急劇褪去後的虛脫與後怕。那個機械“清道夫”冰冷的輪廓、閃爍的紅光、以及能量武器充能的滋滋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裏。這不是電影，不是遊戲，是真實發生、差點將他們徹底“抹除”的致命威脅。
阮清言似乎恢復得更快。她已檢查完手臂上被熱能射線擦過的焦痕，所幸只是燒焦了布料，皮膚略有紅腫。她從背包側袋取出一個小巧的噴霧罐，對着傷處噴了一層透明的凝膠，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驚，仿佛對此早已習以爲常。
她的目光隨即落在江述緊緊抱在懷裏的那個油布包裹上，眼神銳利而急切。
“東西。”她伸出手，言簡意賅。
江述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將那個用厚實防火油布包裹着的物件遞過去。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帶着地下的陰冷和灰塵氣息。
阮清言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再次拿出那個多功能掃描設備，仔細地將包裹從頭到尾掃描了一遍。
“沒有追蹤信號，沒有生物或化學污染跡象。”她低聲自語，像是確認安全程序完畢，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始解開包裹上系着的、幾乎腐朽的細繩。
油布層層展開，露出裏面的東西。
那是一個老舊的、邊角有些磕碰的黑色塑料盒，材質普通，像是某種廉價文具盒。盒子表面沒有任何標識，只有經年累月留下的細微劃痕。
阮清言深吸一口氣，打開了盒蓋。
盒內襯着已經發黃變脆的泡沫塑料。在凹陷的中央，靜靜地躺着一枚……光盤。
不是常見的CD或DVD，而是更早之前的一種格式，直徑稍小，表面是暗淡的銀白色，沒有任何印刷標籤，只有用極細的黑色記號筆手寫的一串編號：“XM-07-0831”。字跡有些潦草，年代久遠。
除此之外，盒內空無一物。
一枚沒有標籤的光盤，一串意義不明的數字。這就是他們冒着生命危險，從機械“清道夫”眼皮底下搶出來的“寶藏”？
江述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風險與這微不足道的收獲相比，顯得如此荒謬和不值。他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又一個陷阱，一個被故意留下的、毫無價值的誘餌。
阮清言的反應卻截然不同。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光盤，淺色的瞳孔在夜色中微微收縮，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她伸出戴着半指手套的手，極其小心地、用指尖輕輕拈起那枚光盤，仿佛那是極易碎裂的珍寶。
她的指尖甚至在微微顫抖。
江述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如此……情緒外露的表現。即使是面對“清道夫”的致命威脅，她也更多的是冰冷和決絕，而非此刻這種近乎敬畏的激動。
“這是什麼？”江述忍不住問道，聲音幹澀。
阮清言沒有立刻回答。她將光盤舉到眼前，借着遠處城市反射過來的微弱光線，仔細審視着那串手寫編號，嘴唇無聲地翕動着，像是在進行某種復雜的計算或解碼。
“XM……可能是‘項目’或‘樣本’的縮寫。07……或許是年份，也可能是分類代碼。0831……八月三十一日？或者是序列號？”她喃喃自語，思維高速運轉。
突然，她猛地抬起頭，看向江述，眼神亮得驚人。
“播放器。”她語速極快，“我需要能讀取這種格式的光盤驅動器和數模轉換器。安全點被監控不能回去，我知道另一個臨時據點，跟我來！”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光盤小心翼翼地放回盒中，用油布重新包好，塞進背包最內側的隔層，然後拉緊所有拉鏈，仿佛守護着舉世無雙的珍寶。
“剛才的動靜可能已經驚動了其他‘守護者’或清潔工，這裏不能久留。”她的語氣恢復了慣有的冷靜，但那份壓抑的急切依舊清晰可辨。
她再次確認了方向，領着江述快速離開公園，再次潛入城市錯綜復雜的大街小巷網絡。這一次，她的腳步更快，目標明確。
江述緊跟在後，內心充滿了疑問和一種被她的情緒感染而產生的、微弱的希望。那枚光盤，究竟是什麼？那串數字又意味着什麼？爲什麼阮清言會如此重視？
大約二十分鍾後，他們來到了一個老舊居民區的地下室。阮清言用極其復雜的方式打開了其中一扇不起眼的防盜門（江述甚至沒看清她用了什麼工具或方法）。
門後是一個狹小、雜亂但設備齊全的空間。不同於之前那個充滿未來感的金屬堡壘，這裏更像一個懷舊電子產品維修站和垃圾站的混合體。架子上堆滿了各種型號的老舊電腦主機、顯示器、錄音設備，空氣中彌漫着鬆香味和灰塵的味道。
“這裏是我早期的一個據點，物理隔離，電力獨立，專處理‘古董’數據。”阮清言簡短地解釋，徑直走到一個工作台前。
工作台上擺着一台造型古舊的台式電腦，旁邊連接着好幾個不同規格的外置光驅和一堆轉接線。她迅速接通電源，啓動電腦，屏幕亮起幽藍的光，運行的是某種極簡化的自制操作系統。
她從背包裏拿出那個油布包裹，再次極其小心地取出光盤，深吸一口氣，將其放入一個看起來最能匹配光盤規格的、布滿灰塵的外置光驅中。
光驅指示燈亮起，發出輕微的讀盤聲，在這寂靜的地下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江述屏住呼吸，感覺時間仿佛再次被拉長。阮清言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緊盯着屏幕上滾動的命令行界面。
讀盤聲時而順暢，時而發出令人揪心的、磕磕絆絆的摩擦聲。這枚光盤年代久遠，且很可能在當年的“意外火災”中經歷了高溫和煙熏，數據能否讀出完全是個未知數。
阮清言的眉頭越皺越緊。
突然，讀盤聲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長的“吱——”聲，隨即停了下來。光驅指示燈閃爍了幾下，熄滅了。
屏幕上的命令行界面彈出一連串的錯誤提示。
【讀取錯誤：扇區損壞】
【無法識別介質格式】
【數據校驗失敗】
江述的心沉到了谷底。失敗了？難道他們所有的努力和冒險，換來的只是一張無法讀取的廢盤？
阮清言的臉色在屏幕藍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但她的眼神卻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反而燃起更強烈的、近乎偏執的光芒。
“物理損傷……表面有細微劃痕和氧化……需要嚐試低級別鏡像提取，跳過校驗……”她像是自言自語，雙手再次在鍵盤上飛舞起來，輸入一系列復雜晦澀的指令。
她嚐試了不同的讀取模式和糾錯算法，換接了另外兩個更古老的光驅，甚至小心翼翼地打開光驅外殼，用精密氣吹和專用清潔布處理激光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每一次錯誤提示彈出，江述都能感覺到希望的流逝。也許這就是“忘憂科技”的手段，即使有漏網之魚，也會讓它在時間中自然腐朽，變得不可讀取。
就在連阮清言的額頭都滲出細密汗珠，動作開始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時——
咔噠。
一聲輕微的響動後，那個最老舊的光驅指示燈再次亮起，讀盤聲變得異常緩慢，但不再是那種令人絕望的磕絆。屏幕上的命令行界面開始以極慢的速度滾過數據流，不再是紅色的錯誤提示，而是白色的十六進制代碼！
“讀到了！”阮清言的聲音帶着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但損壞嚴重……只能嚐試提取碎片……”
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觸摸板上移動，像是在拆除炸彈的引線一般謹慎。
進度條緩慢地、極其緩慢地向前爬行。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
每前進一點，都伴隨着大量的糾錯和丟包提示。
終於，進度條走到了百分之百。
【鏡像提取完成。數據完整度：約17%】
只有百分之十七！
阮清言沒有絲毫停頓，立刻將提取出的殘缺鏡像文件導入一個音頻修復軟件。屏幕上出現了一段極其破碎的音頻波形，到處都是斷裂和空白，像是被蟲蛀空的枯葉。
她調動了所有可用的算法進行插值修復和降噪。
揚聲器裏，開始斷斷續續地流淌出聲音。
刺耳的爆音、嘶嘶的白噪音、長時間的靜默……其間，偶爾能捕捉到一兩個極其微弱、失真嚴重的鋼琴音符，或者一段模糊到幾乎無法辨認的、像是弦樂的背景音。
破碎不堪。支離破碎。
江述努力地傾聽着，試圖從中捕捉到任何與母親哼唱、與那首“無名曲”相似的痕跡。但那聲音實在太殘缺、太模糊了，根本無法組成任何有意義的旋律。
失望如同冰水，澆滅了他心中最後的希望之火。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
一段極其短暫、大約只有一秒半的、相對清晰的樂句，從一片噪音中掙扎着浮現出來！
那是一段鋼琴的獨奏，音色同樣因年代和損壞而顯得沉悶暗淡，但那旋律……柔和、憂傷、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懷念又仿佛訣別的復雜情感……
就是它！
江述的心髒猛地一縮！就是這種感覺！和他記憶深處母親哼唱的印象、和阮清言找到的那三分之一秒殘片帶來的感覺，完美地重合了！
雖然只有短短一秒半，而且立刻又被噪音和斷裂吞沒，但它確實存在過！
阮清言也猛地坐直了身體，立刻將這一段單獨截取出來，循環播放，並進行最大程度的增強處理。
一秒半的旋律，在寂靜的地下室裏反復回響。那憂傷的調子，因爲其短暫和殘缺，反而更增添了一種淒美的力量。
“是它……真的是它……”江述喃喃道，聲音哽咽。他尋找已久的、母親記憶裏的聲音，竟然以這樣一種破碎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阮清言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段循環播放的波形圖，手指飛快地在另一台設備上查詢着什麼。她在比對那串編號“XM-07-0831”。
幾分鍾後，她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着難以置信的光芒。
“XM-07……‘項目-07’……‘搖籃曲’計劃……”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語速極快，“這編號……對上了！這是我之前偶然在黑市數據交易中看到過的一個被抹除項目的殘片名稱！據說與‘彼岸花’的早期基礎研究有關！”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枚已經被取出的、暗淡無光的光盤，仿佛看着一把通往核心機密的鑰匙。
“這枚光盤……這殘缺的旋律……可能根本不是一首歌那麼簡單。”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發現驚天秘密的震撼，
“它可能是‘忘憂科技’記憶操控技術的……‘源代碼’之一。”
地下室裏，只剩下那一秒半憂傷的旋律，在無盡的噪音碎片中，孤獨而頑強地循環着。
仿佛一個被遺忘的世界，在發出最後的、微弱的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