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9區的空氣比核心區更加渾濁,帶着廢水處理廠特有的刺鼻氣味。葉承站在分配給他的宿舍窗前——如果這能稱爲宿舍的話——一個不足六平米的金屬艙室,牆壁上的鏽跡像是某種抽象畫。
"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葉承轉身,看見一個佝僂着背的老人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疊紙質表格。"我是老吳,這裏的工頭。填一下這些表格,明天早上六點準時到3號處理站報到。"
葉承接過表格,紙張粗糙得能刮傷手指。老吳沒有離開的意思,渾濁的眼睛盯着葉承的行李:"聽說你是從核心區調來的?犯了什麼事?"
"系統維護評估。"葉承簡短地回答,同時將裝有量子隧穿顯微鏡零件的箱子往床下推了推。
老吳嗤笑一聲:"那就是得罪人了。D-9區是流放地,小子。這裏的'系統'五十年前就該報廢了。"他指了指窗外那座巨大的圓形建築,"3號站的處理系統每天崩潰三次,我們管這叫'定時排便'。"
葉承默默填寫着表格,在"專業資質"一欄猶豫了一下,最終只寫了"基礎維護"。老吳拿回表格時,眯眼看了看:"工程師?哈,在這裏沒用。D-9區只有兩種人:等死的,和已經死了但還在走動的。"
老人離開後,葉承從背包裏取出那本《戴森球結構原理》,翻到序言部分。顧維鈞的文字簡潔有力,論述了戴森球能量吸收系統的理論基礎。有一段特別引起葉承的注意:
"恒星能量吸收效率的波動並非隨機現象,而是遵循某種高階模式。若能破解這種模式,或許能揭示恒星與戴森球之間更深層的互動關系。"
這段話寫於戴森球建造初期,當時的顧維鈞還是首席科學家。葉承不禁想象,如果這位元老看到"挽歌粒子"的數據會作何反應。
第二天的工作如老吳所說——絕望而混亂。3號站的過濾系統確實每小時都會崩潰,葉承和另外三名工人像救火隊員一樣四處堵漏。中午休息時,他聽到兩個工人在閒聊。
"聽說'數據女王'又和執政院杠上了。"一個工人咬着合成蛋白塊說。
"林音?她不是恒星物理部的天才嗎?"
"天才瘋子還差不多。上周的會議上,她直接說執政院的能源模型是'用算盤計算量子漲落'。"
葉承的耳朵豎了起來。他假裝不經意地加入談話:"這位林音博士...具體研究什麼?"
"誰知道呢。"工人聳聳肩,"整天泡在數據堆裏。不過聽說她去年預測了三次能源危機,準確到分鍾級別,搞得執政院很沒面子。"
"她在哪個部門?"
"恒星物理部,B7區。不過你這種D-9區的苦力就別做夢了。"工人大笑,"連我們主管申請去B區都要等半年審批。"
下午的工作中,葉承的思緒不斷飄向那個敢於挑戰執政院的"數據女王"。如果真如工人所說,林音對能源系統有獨到見解,或許她能理解"挽歌粒子"的意義。
下班後,葉承沒有直接回宿舍。他繞道去了D-9區唯一的數據終端室——一個只有三台老式終端的小房間,排隊的人卻不少。等了四十分鍾後,他終於獲得三十分鍾的使用權。
終端反應遲鈍,但還能連接戴森球內部網絡。葉承搜索"林音 恒星物理",跳出了十幾篇論文。他快速瀏覽摘要,發現林音的研究方向正是恒星衰變過程中的能量釋放模式。最新一篇論文的結論讓他心跳加速:
"觀測數據表明,恒星能量輸出衰減呈現非隨機模式,疑似存在信息編碼特征。傳統物理模型無法解釋這種..."
後面的內容需要高級權限。葉承嚐試搜索林音的聯系方式,只找到一個部門郵箱,標注着"學術諮詢,回復周期15個工作日"。
他失望地關閉頁面,轉而查詢從D-9區到B7區的路線。結果令人沮喪:需要四級通行證,而他現在的權限連D-9區都出不去。
回到宿舍,葉承從床下取出那個金屬箱,重新組裝了量子隧穿顯微鏡的核心部件。設備還能工作,但樣本已經耗盡。他盯着空蕩蕩的樣品艙,突然想到一個瘋狂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葉承提前兩小時起床,悄悄溜進3號站的廢料處理區。這裏堆放着從過濾系統清理出來的金屬沉澱物,其中不乏高純度晶體廢料。他小心挑選了幾塊可能含有"挽歌粒子"殘留的碎片,藏入工作服夾層。
整個上午,葉承都心不在焉,幾次差點引發操作事故。午休時,他躲進一個廢棄的儲藏間,用顯微鏡檢查那些碎片。第三塊碎片——一片來自初級過濾網的藍色晶體——在顯微鏡下顯示出熟悉的六邊形光點模式。
"找到了..."葉承輕聲自語。就在這時,儲藏間的門突然打開,老吳陰沉的臉出現在門口。
"我就知道。"老人走進來,反手鎖上門,"從早上就看你不對勁。"他的目光落在顯微鏡上,"這是什麼?"
葉承的大腦飛速運轉,正準備編造借口,老吳卻突然壓低聲音:"是給林音博士的樣品嗎?"
葉承愣住了。老吳露出一個缺了門牙的笑容:"別那副表情。二十年前,我也在B區工作過。認識顧老,也見過小時候的林音。"他指了指顯微鏡,"那玩意兒的技術至少超前標準設備十年,只有顧老一派的人會這麼搞。"
葉承謹慎地點頭:"我需要見林音博士。"
"難。"老吳搖頭,"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下周有艘補給船從D-9區去B區邊緣的倉庫。船長欠我個人情。"
葉承接過紙條,上面寫着一個坐標和時間:"72小時後,倉庫區東側卸貨口。"
"到了那裏後,"老吳繼續說,"找編號B7-49的通風管道。它直通恒星物理部的設備間,監控盲區。不過..."老人意味深長地看了葉承一眼,"林音那丫頭脾氣古怪,被執政院整得很慘。她未必願意見你。"
葉承將碎片樣本小心收好:"總得試一試。"
老吳離開前,突然轉身:"如果你真見到顧老...告訴他老吳還活着。"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還有,D-9區的廢水裏含有大量'挽歌粒子'——如果你知道去哪裏找的話。"
接下來的三天,葉承利用工作間隙收集了更多樣本,並成功提取出微量的"挽歌粒子"。他將數據整理成一份簡潔的報告,重點突出粒子攜帶的信息特征。
出發前的夜晚,葉承將顯微鏡再次拆解藏好,只帶着數據板和樣本膠囊。他翻開筆記本,寫下新的記錄:
"第1789日。D-9區廢水中檢測到高濃度挽歌粒子,信息模式與核心區樣本一致。明日將嚐試接觸林音博士。老吳提及顧老可能仍在某處進行研究。"
窗外,戴森球的人工月光透過厚厚的污染雲,顯得模糊而暗淡。葉承想起那些工人對林音的描述——"天才瘋子"。也許,在這個瀕臨崩潰的世界裏,只有瘋子才能看清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