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沈延昭每日最痛苦的時刻,莫過於喝藥。濃黑粘稠的湯汁,散發着難以形容的苦澀氣味。
久經沙場、不畏傷痛的他,每次看到那碗藥,眉頭都會下意識擰緊。
趙嵐曦發現了這個小秘密。
於是,每次王軍醫端着藥碗進來,她便會自然而然地接過,然後趁着軍醫轉身交代注意事項,或是福鬆低頭收拾東西的間隙,飛快地從自己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的錦囊。
她先舀起一勺藥,仔細吹涼,遞到他唇邊,眼神示意他喝。
待他依言咽下,苦味剛剛蔓延開的瞬間,她另一只握着錦囊的手便湊近,指尖拈着一顆琥珀色的、裹着糖霜的蜜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輕輕塞進他微張的嘴裏。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幹燥的下唇,帶來一陣細微的、令人心悸的酥麻。
兩人俱是一顫。
她迅速收回手,將錦囊藏回袖中,假裝無事發生,低頭去攪動碗裏剩下的藥汁,只有通紅的耳根泄露了心事。
沈延昭含着那顆瞬間化開甜意的蜜餞,苦味被驅散,唇上那一點似有若無的觸感卻反復燒灼。
他垂眸,看着她小巧泛紅的耳垂,看着她故作鎮定卻微微顫抖的長睫,喉結滾動,將那份幾乎要溢出的悸動,連同蜜餞的甜,一起狠狠咽下。
這成了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儀式。
一碗藥,一勺苦,一顆甜。苦澀是現實的傷痛與隔閡,而那份偷偷遞來的甜,和指尖那瞬間的碰觸,則是黑暗中悄然滋生的、不敢言說的暖流與希望。
軍營的夜晚,遠比白日更顯孤寂遼闊。寒風卷過曠野,吹得帳幕撲簌作響,更添幾分寒意。白日裏人來人往的喧囂褪去,傷痛與寂靜便顯得格外清晰。
沈延昭傷勢雖穩,但失血過多,夜裏常覺體寒,且傷口在夜間疼痛尤甚。加之多年軍旅生涯養成的警覺,他本就眠淺,如今更是難安。
趙嵐曦留意到了。
起初兩夜,她總是等他似乎睡着後,才在榻邊另鋪一層厚褥,和衣蜷縮着休息。
但沈延昭知道她並未睡踏實,稍有動靜,她便會立刻驚醒,緊張地探身過來查看,低聲詢問是否疼得厲害,要不要喝水。
第三夜,帳外風聲格外淒厲,如同鬼哭。
沈延昭傷口又隱隱作痛,輾轉反側許久,才勉強合眼,卻陷入紛亂夢境。一會兒是西洲城破時父兄染血的臉,一會兒是趙嵐曦決絕離去的背影,一會兒又是她含着淚說“喜歡”的模樣……冷熱交織,虛實難辨。
“別走……曦兒……”他在夢中無意識地囈語,眉頭緊鎖,額上滲出冷汗,手臂在空中胡亂地抓握,卻只撈到一片冰涼的空虛。
“夫君,夫君……”輕柔而焦急的呼喚將他從夢魘邊緣拉回。
沈延昭猛地睜開眼,對上趙嵐曦近在咫尺的、盛滿擔憂的臉龐。帳內只餘一盞小燈,光線昏黃,將她臉龐的輪廓勾勒得異常柔和。
她半跪在榻邊,一只手正輕輕拍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拿着溫熱的布巾,替他擦拭額角的冷汗。
“做噩夢了?”她聲音很輕,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不怕,我在這兒。”
沈延昭尚未完全從夢境的驚悸中脫離,胸口劇烈起伏,看着眼前真實存在的她,一時分不清是夢是醒。他只是本能地,反手握住了她拍撫自己的那只手,攥得很緊,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他的手心滾燙,力道極大。趙嵐曦微微吃痛,卻沒有抽回,任由他握着,反而用另一只手,更輕柔地擦拭他汗溼的鬢角,一下,又一下。
“冷……”他低喃一聲,聲音帶着夢魘後的虛弱和沙啞。
重傷之人氣血兩虧,夜寒侵體,確實難熬。
趙嵐曦沒有絲毫猶豫。她迅速擰幹布巾放回盆中,然後踢掉鞋子,掀開他身側的被子,小心翼翼地躺了進去。
動作有些笨拙,甚至帶着少女的羞怯,但異常堅定。
沈延昭的身體瞬間僵硬。
她側身面向他,先是試探性地,將一只手臂輕輕橫過他的腰腹上方,虛虛環住,避開傷口位置。見他只是僵着,沒有拒絕,她才慢慢將身體更靠近些,體溫隔着單薄的寢衣悄然傳遞。
“這樣……會暖和些嗎?”她仰起臉,小聲問,呼出的溫熱氣息拂過他的下頜。
沈延昭喉結滾動,說不出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柔軟曲線,嗅到她發間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種與軍營鐵血氣息截然不同的、屬於“家”的安寧味道。
寒意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而洶涌的暖流,沖撞着他搖搖欲墜的心防。
他仍攥着她的手,力道漸漸鬆了些,卻沒有放開。過了許久,久到趙嵐曦以爲他不會再回應,快要再次睡着時,才聽到他極低、極沉地“嗯”了一聲。
這一聲,像是某種默許,也像是高高壘起的堤壩,被溫情鑿開了一道細小的缺口。
那一夜的後半段,沈延昭仍舊睡得不安穩,傷口時不時抽痛,但每當他在昏沉中蹙眉,或下意識地蜷縮,總有一只溫暖柔軟的手,會及時地、輕輕地拍撫他的手臂或後背,或是爲他掖好被角。
那動作帶着安撫人心的節奏,像幼時因病早逝的母親哼唱的搖籃曲,讓他緊繃的神經得以片刻鬆弛。
他不再抗拒這份靠近,甚至在又一次被疼痛刺醒的朦朧間,無意識地鬆開了緊握她的手,轉而將手臂繞過她的肩膀,將她更密實地圈進了自己懷中。
一個充滿保護欲和占有欲的姿態。
趙嵐曦在他懷中輕輕顫了顫,卻沒有掙扎,只是將臉更貼近他溫熱的胸膛,聽着那裏沉穩有力的心跳,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她的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安心的弧度。
自此,同榻而眠成了兩人之間不需言明的慣例。
趙嵐曦不再另鋪地鋪。入夜後,她很自然地吹熄大部分燈燭,只留一盞,接着便褪去外衫,只着寢衣,鑽進被子裏,在他身側躺下。
起初她會保持一點距離,但沈延昭似乎總能“無意”地將她攬近。後來,她便習慣性地主動靠近,尋一個舒適又不會壓到他傷口的位置,有時甚至會將微涼的手腳,輕輕貼在他溫暖的身上取暖。
沈延昭依舊沉默寡言,對於她的靠近,他從不主動言說,卻也未曾推開。
只是,他沉睡時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夜裏驚悸囈語的次數也少了。有時清晨醒來,趙嵐曦會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或是臉頰貼着他的肩窩。
而沈延昭若先醒,則會靜靜地看着她依偎在自己懷中的睡顏,目光復雜地流轉,直到她將醒未醒,才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這些夜晚,他們很少交談。寂靜的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交織,體溫相融。
沒有更多逾矩的動作,可這份單純的依偎與陪伴,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深刻地侵蝕着沈延昭內心厚重的冰層。
他能感覺到自己堅硬外殼下的柔軟正在復蘇,能感覺到那份根深蒂固的懷疑與恐懼,正在被她日復一日的堅持和此刻毫無防備的依賴一寸寸瓦解。
這是一種甜蜜又危險的沉溺。他害怕醒來發現是夢,卻又無法抗拒這夢中渴求已久的溫暖。
某夜,趙嵐曦因白日忙碌,睡得格外沉。半夜翻身時,無意中將手臂搭在了他的腰間,指尖不經意觸碰到他腹間繃帶的邊緣。
沈延昭幾乎瞬間驚醒,傷口處傳來清晰的觸感。他低頭,看着她毫無防備的睡顏,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纖細柔軟。
黑暗中,他眸色深濃如墨,某種壓抑已久的沖動在蠢蠢欲動。他極慢地低下頭,薄唇幾乎要碰到她光潔的額頭,溫熱的氣息交融。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巡夜士兵整齊走過的腳步聲和甲胄輕微的摩擦聲。
沈延昭動作猛然頓住,像是被那現實的聲音驚醒。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將翻騰的情緒強行壓下。
他只是輕輕地將她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挪開,爲她重新掖好被角,然後維持着守護的姿勢,靜靜望着帳頂的陰影,再無睡意。
曦兒,你可知,你給予的這份溫暖,於我而言,既是救贖,亦是更煎熬的試煉。
我築起高牆,你偏要送來春光。
我習慣了孤寒,你偏要靠近取暖。若這又是一場鏡花水月……
長夜漫漫,帳內相依的體溫真實可感,帳外寒風依舊呼嘯。心牆在溫情中無聲龜裂,而那裂痕之下,是早已燎原的星火,只待一個契機,便將徹底焚盡所有理智的藩籬。
曦兒,你究竟……是真心,還是另一場更爲誅心的凌遲?
無人回答。
只有帳外呼嘯的北風,和心底冰層碎裂的、細密而清晰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