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喂藥同眠後,趙嵐曦便在軍營徹底住了下來。她像一株柔韌的藤蔓,悄然纏繞進沈延昭養傷的枯燥時光裏,用點點滴滴的細致與固執,試圖捂熱那方寒冰。
西洲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凜冽,帳外霜色覆地。
沈延昭覺淺,常在天光未透時便已清醒。傷口疼痛尚可忍耐,最難捱的是醒來時帳內空蕩的寂靜,和心底那份揮之不去的、對“溫情只是幻覺”的恐懼。
但這幾日,這份寂靜被打破了。
他總是先於軍醫和福鬆,聽到帳外極輕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像怕驚擾了誰。然後是簾子被小心掀開一角,帶着寒氣的身影閃入,又迅速掩好,阻隔了外面的風霜。
趙嵐曦披着厚厚的緋色鬥篷,兜帽邊一圈雪白的風毛襯得她小臉愈發瑩白。她懷裏總是揣着什麼,鼓鼓囊囊。
見他已經醒了,她眼眸會微微一亮,像落進了星辰。
“吵醒你了?”她聲音壓得低低的,帶着晨起的微啞,卻軟糯好聽。
沈延昭搖頭,目光落在她凍得有些發紅的鼻尖和手上。
她也不多話,走到帳中那張簡陋的木案邊,將懷裏小心翼翼護着的東西拿出來——有時是一捧帶着霜凌的、金燦燦的野菊花,花朵小小的,擠在一起,卻生機勃勃。
有時是幾枝綴着紅寶石般果實的棘枝,在灰敗的冬日裏鮮豔奪目。
今天,她捧出的是一束藍紫色的、鈴鐺模樣的小花,纖弱的花瓣上還凝着未化的晨露,在昏暗的帳內閃着微光。
“巡營的士兵說,山坳背風處還有未凋的花,我今日尋了半晌才找到這些。”她一邊說着,一邊尋來一個清洗幹淨的舊水囊,剪開,充作花瓶,仔細地將花束插好,擺在他榻邊抬眼就能看見的位置。
動作算不上嫺熟,甚至有些笨拙,卻異常認真。
“西洲雖苦寒,但也處處散發着生機,”她擺弄好,回頭對他笑,那笑容幹淨得像她指尖的露水,“這些小東西,瞧着也歡喜,是不是?”
沈延昭看着她因寒冷和忙碌而泛紅的臉頰,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他只能點點頭,目光久久落在那束不起眼的藍紫色小花上。
苦澀的藥味彌漫的軍帳,因這一點來自山野的、倔強的色彩與生機,仿佛真的不那麼難熬了。
軍營的夥食向來粗獷,大鍋燉煮,管飽不管精。沈延昭重傷需清淡飲食,廚子便每日熬些白粥送來,寡淡無味。
趙嵐曦來了第三日,便不再要這白粥。她尋到傷兵營的夥夫,細聲詢問可否借用一角爐灶。夥夫們認得她是將軍夫人,哪敢不應,只是好奇這金尊玉貴的郡主能做出什麼來。
她確實不擅廚藝。第一次獨自生火,被煙嗆得眼淚汪汪,白皙的臉頰蹭了幾道黑灰。好不容易點燃,守着一個小陶罐,盯着裏面翻滾的米粒和水,神情嚴肅得像在對待軍機要務。
沈延昭半靠在榻上,能聽到不遠處臨時搭起的小灶邊傳來的、她壓低聲音的驚呼和手忙腳亂的動靜。福鬆想幫忙,被她堅決地趕了回來。
“夫人說,定要親手做。”福鬆撓着頭,表情復雜。
不知過了多久,她端着一個粗陶碗進來,碗沿有點燙,她用手指捏着耳柄,指尖微微泛紅。碗裏是半稠的肉糜粥,米粒比平日爛熟許多,肉糜切得細碎,上面還撒了一點翠綠的、不知從哪裏尋來的野蔥末。
“嚐嚐看,”她將碗遞到他面前,眼神亮晶晶地充滿期待,又有點緊張,“我照着記憶中母親的做法做的,可能……味道尋常。”
沈延昭接過碗。粥很燙,熱度透過粗陶傳到掌心,一直熨帖到心裏。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米粥燉得火候過了些,微微發黏,肉糜的鹹淡也掌握得不是很好,略淡了。但不知爲何,這卻是他受傷以來,吃過最有滋味的一口食物。
“很好。”他咽下,低聲說。
趙嵐曦明顯鬆了口氣,眉眼彎起來:“真的?那你多吃些。我明日再試試,或許能更好。”
從此,每日午時,她都會端來這麼一碗“改良”中的肉粥,有時多了些切碎的菜葉,有時嚐試放了點提味的菌菇。
味道依舊算不上美味,但那份笨拙而執着的用心,比任何珍饈都更讓人難以抗拒。
沈延昭總是沉默地吃完,胃裏是暖的,心裏那堵冰牆,在這日復一日的煙火暖意中,無聲地消融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