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除夕夜,蘇晚意最終沒有通過那個名爲“岸”的好友申請。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積滿灰塵的窗玻璃,吝嗇地灑進房間時,她拿起手機,指尖冰涼但穩定地,按下了“拒絕”。沒有附帶任何留言,只是一個幹淨利落的動作,像剪斷一根早已腐朽卻依然藕斷絲連的絲線。
拒絕的瞬間,心裏沒有預想中的暢快或解脫,只有一片更深沉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麻木的、聽天由命的平靜。她知道,拒絕一個虛擬ID,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他如果想,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換不同的名字和頭像,像幽靈一樣徘徊在她數字世界的邊緣。而她,無法阻止一個存心騷擾的人,除非徹底注銷所有痕跡,但那在當今社會幾乎不可能。
但至少,這一次,她沒有再被那點微弱的光線所迷惑,沒有再抱着可悲的期待或陷入憤怒的對抗。她只是,拒絕了。像拂去肩上的一片落葉。
接下來的寒假日子,變得更加難熬。拒絕了“岸”之後,仿佛某種無形的壓力暫時卸去,但家庭這座現實的牢籠,卻更加清晰和沉重地壓下來。母親因爲她過年期間的“死氣沉沉”和“不懂事”而變本加厲地嘮叨指責,父親的沉默也愈發像一座會移動的墓碑。家裏的空氣稠得化不開,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灰塵和絕望的味道。
蘇晚意開始執行她那個簡陋的“逃離計劃”。她悄悄查詢了學校關於假期留宿的規定,發現手續繁瑣且名額有限,對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有優先,但需要出具相關證明。她試探着向母親提起想早點回學校準備下學期的競賽,母親立刻像被點燃的炮仗:“回家才幾天?翅膀硬了就想飛?家裏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你爸這樣,你也不讓人省心!是不是在學校認識了什麼不三不四的人?”
計劃A宣告破產。
她轉而開始在網上瀏覽S市短租信息。即便是最偏僻、條件最差的老舊合租單間,一個月的租金也遠超她微薄的生活費。打零工?寒假過半,短期工早已被搶光,剩下的要麼要求連續工作到開學後,要麼是些不靠譜的日結散工,安全難以保障。
現實像一堵冰冷堅硬的牆,毫不留情地撞碎了她那點幼稚的幻想。她意識到,自己所謂的“逃離”,在缺乏經濟獨立和社會經驗的前提下,是多麼蒼白無力。她依然被牢牢綁定在這個令她窒息的家庭裏,至少在物質層面。
這種認知帶來的,是比之前純粹的痛苦更深一層的絕望——一種看清了困境卻無力掙脫的、更徹底的絕望。
她開始更加沉默,幾乎達到了失語的程度。每天除了必要的應答,幾乎不開口。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一整天都不出來。母親罵她“像個死人”,她也毫無反應,只是用那雙越來越空洞的眼睛,看着不知名的方向。
身體持續發出警報。失眠加劇,有時整夜睜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紋,直到天色泛白。胃痛變成了常態,她悄悄去藥店買了最便宜的非處方胃藥,就着冷水吞下。體重掉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鎖骨和肋骨在單薄的睡衣下清晰可見。但她照鏡子時,看着鏡中那個蒼白、消瘦、眼神渙散的影子,心裏沒有任何波瀾,甚至有一種近乎自虐的平靜——看,這就是你,蘇晚意。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也無力擺脫困境的廢物。
直到寒假倒數第七天。
那天下午,母親出門了,父親依舊在客廳看電視。蘇晚意在房間裏,試圖強迫自己看一本下學期要用的專業書,但眼前的字跡不斷跳躍、重疊,她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和惡心。她放下書,走到窗邊,想透透氣。
窗外是對面樓灰撲撲的牆壁,狹窄的天空是一片毫無生氣的鉛灰色。她看着那片灰色,腦子裏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手機在書桌上震動起來。不是消息,是電話。
她慢慢走過去,看了一眼屏幕。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她沒有接陌生電話的習慣,尤其在這種狀態下。電話響了很久,自動掛斷了。
但幾秒後,同一個號碼又打了過來。
一種莫名的、微弱的預感,讓她遲疑着拿起了手機。也許是快遞?或者學校有什麼臨時通知?
她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沒有說話。
電話那頭很安靜,只有輕微的電流聲。
然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低沉,平穩,帶着一種她熟悉到骨髓、也痛恨到骨髓的、特有的冷靜質感。
“晚意。”
是陸沉舟。
蘇晚意渾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似乎全部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握着手機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讓她沒有立刻掛斷或把手機扔出去。
他怎麼會有她的手機號?!
這個認知帶來的驚駭和憤怒,瞬間壓倒了其他所有情緒。她感到一種被徹底入侵、隱私被無情踐踏的強烈惡心和恐懼。
“你怎麼……”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像自己的。
“號碼是上次小組作業登記表上看到的。”他似乎知道她要問什麼,直接給出了解釋,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我剛好認識你們班學委。”
這個解釋,非但沒有讓她安心,反而讓她更加毛骨悚然。他不僅找到了她的聯系方式,還通過這種方式,輕描淡寫地展示了他對她現實生活的滲透能力。
“你想幹什麼?”蘇晚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依舊發顫,但努力維持着冰冷。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我聽說……你寒假在家。”他的聲音沒什麼起伏,但蘇晚意似乎能感覺到他語氣裏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什麼?試探?或者只是單純的陳述?“S市冬天很冷,家裏……還好嗎?”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中了蘇晚意內心最隱秘、最不堪的傷口。他怎麼會知道?是猜的?還是……他其實一直以某種方式,在窺視着她的生活?
巨大的羞辱和憤怒,混合着被看穿的恐懼,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猛地咬住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頭的哽咽和尖叫的沖動。
“跟你沒關系。”她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冰冷,生硬。
“嗯。”他應了一聲,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反應,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覺得,如果你需要離開那裏透透氣,我可以幫忙。”
幫忙?
蘇晚意簡直要冷笑出聲。幫忙?像上次在咖啡廳“幫忙”劃清界限那樣嗎?還是像更早之前,用那些抽象的救生筏“幫忙”安撫情緒,然後再用冷暴力“幫忙”將她推入深淵?
“不需要。”她斬釘截鐵地說,每一個字都像冰碴,“陸沉舟,我再說最後一次,離我遠點。不要打電話,不要加好友,不要出現在我任何能看到的地方。否則,我不介意讓所有人都知道,鼎鼎大名的陸沉舟,是個怎樣擅長玩弄感情、糾纏不休的渣滓。”
她幾乎是嘶吼着說完最後幾句話,胸腔因爲激動而劇烈起伏,眼前一陣陣發黑。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蘇晚意以爲他已經掛了。
然後,他的聲音再次傳來,依舊平穩,但似乎……比剛才更低沉了一些,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壓迫感。
“蘇晚意。”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字正腔圓,像在宣讀某種判決,“看來上次的教訓,你還是沒學會。”
“教訓?”蘇晚意被這個詞徹底點燃了,所有的恐懼都化作了熊熊燃燒的恨意,“你對我做的那些事,在你眼裏就只是‘教訓’?陸沉舟,你是不是覺得,所有被你傷害過的人,都活該?都該對你感恩戴德,謝謝你給了我們一個認清人性醜惡的‘教訓’?”
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尖銳,在空曠冰冷的房間裏回蕩,顯得格外淒厲。
“情緒化解決不了問題。”他又重復了那句在咖啡廳說過的話,語氣裏終於帶上了清晰可辨的不耐和冷意,“我打電話,本意不是想和你吵架。既然你這麼抵觸,那就算了。”
“記住,蘇晚意,”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毒蛇吐信,帶着一種冰冷的警告意味,“不是所有好意,都值得你用這種態度對待。好自爲之。”
說完,不等蘇晚意有任何反應,電話被幹脆利落地掛斷了。
聽筒裏傳來忙音,嘟嘟作響,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刺耳。
蘇晚意握着手機,維持着接聽的姿勢,僵在原地。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
他知道了她的手機號。他甚至可能知道更多關於她現實生活的事情。他打來電話,用那種看似關心實則充滿掌控和威脅的語氣。最後那句“好自爲之”,更是赤裸裸的警告。
他想幹什麼?他到底想幹什麼?
難道僅僅是因爲她上次在圖書館發出了警告,他就覺得被冒犯,所以要用這種方式來展示他的“力量”,重新將她置於恐懼和不安之中?
還是說……他享受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享受看着她在他若有似無的“關注”和“觸碰”下,驚慌失措、痛苦掙扎的樣子?
無論哪種可能,都讓蘇晚意感到一陣滅頂的寒意。她以爲刪除、拉黑、拒絕,就能劃清界限。但現在看來,只要他想,他總有辦法穿透那層虛擬的屏障,觸碰到她現實的生活,攪動她好不容易勉強維持的、脆弱的平靜。
她緩緩放下手機,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胃部傳來熟悉的、絞痛的信號,她踉蹌着走到床邊,蜷縮着躺下,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房間裏沒有開燈,一片漆黑。
只有手機屏幕,因爲剛才的通話,還殘留着一點微弱的光,映亮她蒼白如紙、寫滿驚懼的臉。
凍土之下,並非只有蟄伏的種子。
還有更深的、更冰冷的暗流,在無人知曉的深處,洶涌攪動。
而她,只是這片凍土之上,一顆無助的、隨時可能被裂隙吞噬的沙礫。
這一次,她連擲出石頭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