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那句帶着顫音的詢問,像一根細針,輕輕扎在陳霖生的心尖上,她那雙望着自己的眼睛,溼漉漉的,盛滿了淒楚和近乎卑微的哀求,讓他心裏頭一陣陣發緊,泛起難以言說的酸澀和憐惜。
就在這當口,一個油滑又刺耳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從院牆外甩了進來,打破了這片刻的沉寂。
“我說……那位女同志啊,你可擦亮眼,別被蒙騙了哇。”
一個穿着皺巴巴舊軍裝、歪戴着帽子的男人抻着脖子嚷道,“他陳霖生自個兒窮得叮當響,家裏還有兩張閨女嘴等着喂呢,你跟着他,那不是跳火坑,自找苦吃嘛,不如跟俺回家去,俺家好歹隔三差五還能見着點白面饃饃呢。”
陳霖生眉頭還沒擰起,旁邊的安奎叔臉色已經黑得像鍋底,他猛一轉身,指着那男人就罵開了,“劉老三,就你長了個嘴是吧?你是個什麼好玩意兒?誰不知道你前頭兩個婆娘都是被你打跑的,要不是你爹娘時不時接濟你,你還白面饃饃?你他娘喝西北風都趕不上熱乎的,趕緊給老子滾蛋,少在這兒礙眼添堵。”
院外圍觀的人群裏頓時爆出一陣哄笑。
這幫閒漢村婦,看熱鬧從來不嫌事大,誰吃虧誰丟臉他們根本不在乎,只要有戲看就成。
“劉老三,他都這麼罵你了,這你能忍?你打自家婆娘關他陳安奎屁事,上啊,別讓大夥兒瞧扁了你。”一個呲着滿口黃牙的老漢擠眉弄眼地拱火。
旁邊立刻有人跟着起哄,“就是,劉老三,是爺們兒就別慫。”
劉老三被這幾句激得臉上掛不住,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要是認慫了,以後在村裏還怎麼抬頭,他只好硬着頭皮,梗着脖子朝安奎叔嚷嚷,“陳安奎,你……你當老子怕你是不是,有本事咱倆練練,看我不揍得你滿地找牙。”
安奎叔是個暴脾氣,一聽這個,二話不說,彎腰就從旁邊柴火堆裏抄起一根粗實的棍子,瞪着眼就朝劉老三沖過去,“練練就練練,老子今天非替你爹娘好好管教管你這張破嘴。”
劉老三沒想到安奎叔這麼虎,說來真來,嚇得連連後退,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個屁股蹲兒。
“陳安奎,你……你來真的?我告訴你,我家裏還有事,今天不跟你一般見識。”他一邊色厲內荏地喊着,一邊手腳並用地往後縮,轉身擠出人群,一溜煙跑了,那速度比受驚的兔子還快。
看着他狼狽逃竄的背影,安奎叔啐了一口,把棍子往地上一扔,滿臉鄙夷。
院外的社員們笑得更歡了,對於他們來說,劉老三的狼狽和安奎叔的彪悍,都是這出熱鬧裏頂好看的戲碼。
這時,一個面龐圓潤、頭發花白的老大娘眯着眼,對着院子裏的陳霖生開口了,“霖生啊,聽大娘一句,這姑娘瞧着是真不錯,眼下身子骨是弱了點,幹不了重活,可咱好好將養些時日,等身子硬朗了,家裏地裏都能替你搭把手,是個過日子的人。”
陳霖生看着院外這些所謂的本家親戚和左鄰右舍,心裏明鏡似的,這些人沒幾個是真關心他的,基本上都是來瞧熱鬧的。
農村人情復雜,嫌人窮,怕人富,笑人無,恨人有,這種心態他見得多了。許多城裏人以爲農村質樸,其實這地方,糟爛事、毀三觀的事兒一點不少,爲了一點雞毛蒜皮就能結下死仇。
“霖生想留,恐怕也難哦。”
另一個瘦高個女人撇着嘴說,“他家那三丫頭,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又刁又蠻,潑辣得很,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這後娘是那麼好當的?”
旁邊的人紛紛附和,“可不是嘛,家裏本來就緊巴,老三丫頭還在上學,花錢着呢,這要是再多個後娘,以後有的鬧騰。”
“寵唄,他就慣着那三丫頭,以後有他受的。”
安奎叔沒理會那些竊竊私語,他轉向陳霖生,壓低聲音,語重心長地說,“霖生,咱爺倆之前可是說好了的,人姑娘我都給你領到跟前了,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你要是現在打退堂鼓,你讓這姑娘的臉往哪擱,她還活不活了。”
他頓了頓,看着陳霖生臉上似乎仍有猶疑,便又補充道,“你家的情況,叔清楚。你要是擔心多一張嘴吃飯艱難,這樣,叔跟你嬸子往後多幫襯着點,這日子啊,擠一擠,總能過得去。”
安奎叔是真心替陳霖生着急,他早就看出陳霖生那三個閨女,除了老四還算懂事,另外兩個,尤其是老三,都是自私自利的主兒,閨女終究是別人家的人,要是不趕緊再成個家,生個兒子,將來老了連個捧盆摔瓦的人都找不到。
這時,白玲也再次鼓起勇氣,抬起蒼白的臉,聲音微弱卻帶着急切地對陳霖生說,“陳大哥,我……我這樣子都是餓的,我沒病,身子骨沒問題。我……我能給你暖被窩,能洗衣做飯收拾家裏,我……我吃得不多的,等我緩過來了,我就跟你一起下地掙工分,求你……留下我吧。”
她的眼神,像一個即將被淹沒的人,拼命想要抓住眼前唯一的浮木,當一個人只剩下“活下去”這唯一念頭的時候,尊嚴、條件,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安奎叔趕緊幫腔,“是啊霖生,你看這姑娘多實在,模樣俊,性子看着也柔,留下她,準能給你生個大胖小子,以後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異常尖利刻薄的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生什麼生,安奎叔,你可真會鹹吃蘿卜淡操心,都管到我們家霖生炕頭上來了。”
圍觀的社員們聽到這聲音,表情瞬間變得精彩萬分,只見一男一女,一前一後,挺胸咧肚地走進了院子,那女人吊梢眉,薄嘴唇,一臉的精明算計,男人跟在她身後,也是一臉橫樣。
陳霖生抬眼望去,眼睛微微眯起,心底冷笑一聲。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那對恨不得把他骨髓都吸幹的大哥大嫂。
前世,就是他們兩口子,天天在他耳邊念叨,閨女都是賠錢貨,老了還得指望侄子摔盆打幡,靠着這套說辭,他們占盡了他的便宜,自留地裏的產出隨意拿取,把他當免費長工使喚,分田到戶後更是強行霸占了他家一半的好地。
兩個侄子讀書、娶妻、生子,一次次找他“借”錢,卻從未歸還,等他真病倒在床,那兩個他寄予厚望的侄子,連面都沒露過。
想到這些,陳霖生看着眼前這對哥嫂,目光漸漸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