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儲單元裏的空氣依舊滯重,猜忌的毒芽雖被暫時壓下,卻仍在看不見的角落悄然滋生。阮清言最後那句冰冷又銳利的話,像一道微光,刺破了被第三方當成棋子的無力感,卻也帶來了更深的寒意——他們要面對的,遠不止忘憂科技這一個龐然大物。
“走。”阮清言不再多言,動作利落地開始清理痕跡。她將超聲波清洗機和焚化爐的運行記錄徹底擦除,甚至用特制的噴霧處理了兩人可能留下的微量皮屑和毛發。每一個步驟都精準、高效,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謹慎。
江述沉默地看着。信任一旦出現裂痕,觀察的視角便悄然改變。他依舊相信阮清言對抗忘憂科技的決心,但也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全然交付背後的盲區。他們現在是因共同利益而暫時同行的困獸,彼此提防着來自未知方向的冷箭,包括可能來自對方的。
阮清言似乎察覺到了他沉默下的疏離,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將一套新的僞裝用品扔給他——一頂普通的鴨舌帽,一副黑框平光眼鏡,一件風格與她身上那件類似的、毫不起眼的深色連帽外套。
“換上。從現在起,非必要不說話,所有交流通過加密文本。”她遞過來一個火柴盒大小的微型通訊器,屏幕只能顯示寥寥數行字,“跟着我,保持三到五米距離。”
她自己率先戴上兜帽,拉低帽檐,整個人再次隱沒在那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裏。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自助倉儲倉庫,融入清晨漸漸繁忙起來的街道。阮清言選擇的路徑依舊是監控的死角和小巷,但她顯然調整了策略,不再一味追求絕對隱蔽,而是更巧妙地融入稀疏的人流,利用行人和車輛的遮擋,如同兩滴水匯入河流。
江述學着她的樣子,壓低帽檐,目光習慣性地掃視着周圍。經過連日的變故,他對環境的敏感度被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街邊櫥窗的反光、路口攝像頭的角度、行人看似無意投來的視線……一切都成了他需要下意識評估的潛在威脅。
這種持續的、低強度的緊張,比直接面對“清潔工”更消耗心神。
阮清言的腳步在一家大型連鎖超市的入口處稍微停頓了一下,通過加密通訊器發來指令:「進去,分開走,生活用品區,十分鍾後收銀台7號匯合。」
江述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利用超市龐大的人流和復雜的貨架作爲掩護,同時采購一些必要的補給。他壓低帽檐,跟着人流走進了超市。
超市裏燈火通明,商品琳琅滿目,廣播裏播放着歡快的促銷廣告。這與外面那個危機四伏的世界仿佛是兩個次元。江述推着一輛購物車,強迫自己放鬆緊繃的神情,像普通顧客一樣緩慢穿梭在貨架間,隨手拿起面包、瓶裝水、能量棒等物品放入車內。
但他的眼角餘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阮清言的方向。她也在不遠處,看似隨意地看着貨架上的商品,動作自然,卻總能巧妙地利用貨架的轉折和人群的流動,避開天花板上攝像頭的直接聚焦。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就在江述拿起一包壓縮餅幹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斜對面貨架的一個角落。那裏,一個穿着超市制服、正在整理貨品的“員工”,動作似乎頓了一下。
那是一個看起來極其普通的年輕男人,身材不高,略顯瘦弱。但江述的心跳卻漏了一拍——那個員工整理貨品的動作過於流暢和機械了,而且,他手腕上戴着一塊與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造型極簡的黑色電子表。
更重要的是,江述注意到,那員工的視線,似乎並非落在商品上,而是透過貨架的縫隙,遠遠地、定格在了正在挑選電池的阮清言身上!
那不是打量顧客的眼神,而是一種……專注的、評估性的、冰冷的掃描!
幾乎是一種本能,江述立刻低下頭,假裝研究手中的壓縮餅幹成分表,同時用極小的動作,敲擊了一下藏在口袋裏的通訊器,發送了預設的警告信號:「三點鍾方向,貨架後,疑似觀察。」
他沒有明確指向誰,但他相信阮清言能懂。
幾秒後,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阮清言自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電池,轉向了旁邊的文具貨架,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異常。但她移動的軌跡,已經悄無聲息地改變了,利用幾個高大的促銷堆頭,徹底隔絕了來自那個方向的視線。
那個“員工”似乎並沒有察覺自己已被發現,繼續着機械的理貨動作,很快推着車轉向了另一個區域,消失在貨架盡頭。
江述的心髒仍在狂跳。是錯覺嗎?還是又一個“清潔工”?他們的僞裝已經滲透到了這種程度?連超市裏都不安全了?
十分鍾後,兩人在7號收銀台匯合。阮清言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沉默地結了賬,提着購物袋走出超市。
直到再次拐進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阮清言才通過通訊器發來信息:「看到了。不是常規清潔工。更像外圍的低級觀察哨。我們被標記了,他們在用人力擴大監控網絡。」
消息冷靜得可怕。
江述感到後背發涼:「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不知道。可能無處不在。」阮清言的回復帶着一種冰冷的現實感,「鄭毅的調查,第三方的小動作,可能都加速了他們的反應。他們在編織一張更密的網。」
她停下腳步,在一個廢棄的報刊亭後蹲下,快速打開剛買的其中一瓶水,擰開蓋子,卻沒有喝,而是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只有U盤大小的微型探測器,探入水中。
探測器頂端的微型指示燈閃爍起幽綠色的光。
「水沒問題。」她將水遞給江述,自己又打開了另一瓶進行檢測。這種對一切外來物品近乎病態的檢測程序,讓江述剛剛稍微放鬆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
「剛才那個……怎麼辦?」江述接過水,忍不住問道。
「忽略。處理他會立刻暴露我們已經察覺,引來更直接的打擊。」阮清言冷靜地回復,「我們需要利用他們還在暗中觀察的階段,完成下一步。」
「下一步去哪?」
阮清言站起身,目光投向城市某個方向,那裏是一片老舊的大學城區。
「去找一個‘鬼魂’。」她的回復帶着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一個理論上已經‘社會性死亡’,但或許還殘存着某些‘源代碼’相關信息的‘鬼魂’。」
「紅棉唱片當年有一個不起眼的籤約制作人,在火災前就因理念不合離開了。他後來沉迷於研究一些……非主流的聲波與心理效應理論,發表過幾篇被學術界嗤之以鼻的論文,大約五年前,他在一次失敗的私人實驗中重度燒傷,隨後徹底銷聲匿跡。官方記錄顯示他已在三年前病逝。」
「但我在清理舊服務器垃圾數據時,發現過幾條極其隱晦的、時間戳在他‘死亡’後的加密通信殘留碎片,通信協議與他早年論文裏提到的一種自創編碼方式高度吻合。」
江述明白了:“他沒死?他在躲起來繼續研究?”
「大概率。而且他的研究方向,與那首‘無名曲’以及電池裏的幹擾頻率,可能存在某種關聯。他是我們目前能找到的、最可能理解這部分‘源代碼’的人。」阮清言收起探測器,「但他極度警惕,幾乎不可能被找到。我們需要一個他能看到的‘信號’,一個足夠特別、能讓他相信我們不是‘漁夫’派來的誘餌的信號。」
「什麼信號?」
阮清言從購物袋裏拿出剛才在超市文具區買的一盒最普通的、兒童用的八音按鈴。每個按鈴代表一個固定的音符。
她纖細的手指靈巧地拆開包裝,然後,根據記憶中那短短一秒半的“無名曲”旋律碎片,小心翼翼地、依次按響了那幾個對應的音符。
清脆、簡單、甚至有些幼稚的鈴音,在寂靜的小巷裏叮咚響起,編織出那短暫而憂傷的旋律輪廓。
「他如果還活着,如果還在關注相關領域,他一定能捕捉到這個特定的、復現的‘源代碼’片段。」阮清言的眼神篤定,「這是他畢生研究的執念。這是他無法抗拒的‘餌’。」
「我們要在哪裏‘釣魚’?」
阮清言收起按鈴,目光再次投向大學城的方向。
「他最後一篇論文裏,隱晦提到過一家倒閉已久的、專營實驗音樂和獨立唱片的老唱片店。那裏,可能是他唯一還會偶爾回望的‘巢穴’。」
「我們需要在那裏,讓這個‘鬼魂’……自己顯形。」
陽光透過高樓縫隙照進小巷,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無形的網正在收緊,而他們,要去主動觸碰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幽靈。
每一步,都像是在深淵的邊緣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