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他們派來的……‘活體密鑰’?!”
阮清言的質問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直插江述心髒。那眼神裏的冰冷和懷疑,比地下河的污水更刺骨,比“清道夫”的紅光更讓人窒息。
荒謬、委屈、憤怒、以及一絲被全然否定帶來的尖銳痛楚,瞬間沖垮了江述的神經。連日來的恐懼、疲憊、壓抑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你瘋了?!”他猛地站起身,聲音因爲激動而嘶啞變形,眼眶瞬間紅了,“我接近你?是我他媽的在論壇上被你冷嘲熱諷!是我差點被‘清潔工’抓去‘清理’!是我跟着你鑽下水道、被怪物追殺、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可能因我們而死!”
他指着阮清言,手指都在顫抖:“現在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計劃好的?就因爲我碰巧記得我媽哼過一首該死的歌?!如果我是他們的人,我有無數次機會把你賣給那些穿工裝的混蛋!我爲什麼要陪你玩命到現在?”
他的爆發在這狹小的倉儲空間裏回蕩,帶着絕望的力度。委屈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之前未能擦幹的污漬,劃過臉頰。
阮清言被他激烈的反應震得微微後退了半步,但眼中的懷疑並未完全消散,只是在那片冰冷的審視中,裂開了一絲極細微的縫隙。她依舊緊握着那枚電池,像握着最後的武器,身體依舊緊繃,處於隨時可能反擊或逃離的狀態。
“邏輯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她的聲音依舊冰冷,但語速放緩了些,像是在重新評估,“你的記憶殘留強度、你觸發清潔工反應的時機、你總能‘恰好’接觸到關鍵節點……這一切的概率低到不符合隨機規律。”
“那你就用你那個該死的‘邏輯’和‘概率’去判斷一切吧!”江述幾乎是在吼叫,眼淚卻流得更凶,“我媽死了!我就剩下那麼一點關於她的念想了!現在它成了什麼?成了我是間諜的證據?!阮清言,你他媽的有心嗎?!”
最後那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着一種被徹底傷害的劇烈痛苦。
阮清言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這個情緒失控、流淚不止的男人。他不是訓練有素的特工,他的憤怒和委屈真實得粗糙,毫無表演痕跡。那種因爲珍貴記憶被玷污、被懷疑而產生的痛苦,她也曾……在別人身上見過。
她緊握電池的手指,微微鬆開了一些。周身的尖銳敵意,幾不可察地收斂了些許。
但她並沒有完全放下戒備。長期的孤狼生涯和與忘憂科技這種龐然大物的對抗,讓她早已習慣了懷疑一切。信任是奢侈品,也是致命的弱點。
“證明它。”她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卻不再那麼咄咄逼人,“證明你的記憶,只是意外,而不是被‘植入’或‘引導’的誘餌。”
江述紅着眼睛瞪着她,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大型犬:“怎麼證明?把我腦子剖開給你看嗎?”
“細節。”阮清言的目光依舊銳利,卻聚焦在了更具體的方向,“你之前回憶時,提到過廚房、油煙機、收音機……還有嗎?更具體的,與你母親個人相關的,不可能被大數據簡單推測出的細節。時間,地點,天氣,她當時穿的衣服,說了什麼話,情緒如何……任何東西。”
她需要無法被僞造的、屬於個人生命的、鮮活的細節,來對抗那冰冷的、充滿惡意的“概率”。
江述喘着粗氣,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污漬,努力在那片被恐懼和憤怒攪渾的記憶沼澤裏打撈。
“時間……大概是秋天……”他閉上眼睛,聲音還帶着哽咽,努力回溯,“因爲……因爲廚房窗外的桂花樹開了,有香味飄進來……我媽還說要摘點做糖桂花……”
阮清言快速在平板電腦上記錄着,調出了本市近十年的氣象數據和物候記錄。
“她當時……穿的是一件淡黃色的毛衣,胳膊肘那裏有點起球了……她抱怨過我爸好久沒給她買新衣服……”江述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沉浸到了回憶裏,“那天……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炒菜差點糊了……收音機裏放完那首曲子之後,好像是一則本地新聞……關於……關於西區舊廠改造的聽證會……”
阮清言的手指飛快滑動,檢索着年代久遠的本地新聞數據庫碎片。
“她哼歌的時候……不是一直看着鍋……她有時候會看着窗外出神……那天……那天樓下好像有鄰居在吵架,聲音很大,她還皺了皺眉……”
細節越來越多,越來越具體,越來越鮮活。這些瑣碎的、帶着生活質感的碎片,交織成一個真實的、溫暖的、略帶憂傷的傍晚廚房場景。
阮清言看着屏幕上逐漸吻合的物候記錄、能找到片語只言的舊新聞摘要、甚至那個年代那個小區常見的鄰裏糾紛記錄……這些分散的、看似無用的數據碎片,正在一點點拼湊出一個無法被大規模僞造的真實過往。
她眼中最後的冰霜,終於緩緩消融。雖然警惕仍在,但那尖銳的、針對江述個人的懷疑,漸漸被一種更沉重的、對局勢復雜的認知所取代。
“夠了。”她打斷了江述的回憶,關閉了平板,“目前看來,你的記憶是真實的概率,超過了97.3%。”
江述睜開眼,看着她,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眼神裏充滿了疲憊和一絲殘留的受傷。
“所以……我‘洗脫嫌疑’了?”他的聲音帶着嘲諷。
阮清言沒有看他的眼睛,將目光投向那枚電池。“不是你。是這枚電池的出現和第三方的行爲,將概率導向了不利於你的方向。我必須排除這種風險。”她的解釋依舊帶着技術性的冷靜,但語氣緩和了許多。
她將電池收回口袋:“現在看來,第三方的手段比我們想的更迂回。他們不是在幫你,也可能不是在幫我。他們可能只是在……投喂。”
“投喂?”
“投喂信息,投喂工具,甚至投喂‘盟友’。”阮清言的眼神變得深邃,“觀察我們的反應,測試我們的能力,引導我們走向他們希望的方向,去觸碰他們不敢直接觸碰的禁區。那個地下的人,還有這枚電池,都是他們的‘餌料’。”
她看向江述,語氣凝重:“而我們,很可能都成了別人棋盤上的棋子。區別只在於,你我暫時還在同一格。”
這個認知,比單純的懷疑更讓人感到無力和寒冷。
剛剛緩解的緊張氣氛,再次被一種更龐大、更詭異的陰影所籠罩。
江述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他跌坐回箱子上,雙手捂住臉。原來即使證明了清白,處境也並未好轉,只是從直接的懷疑,陷入了更深的迷局。
就在這時,阮清言的設備再次發出極輕微的震動。不是警報,而是一條來自加密頻道的、極其簡短的信息。
發信人ID是一串亂碼,與之前收到“別深究”警告時類似,但編碼規則略有不同。
內容只有一句話:
【“漁夫”開始注意水面的漣漪了。建議深潛。】
信息在顯示三秒後,再次自我銷毀。
“鄭毅……”江述抬起頭,臉色微變。這條信息無疑是在指鄭毅的調查開始觸及敏感區域。
阮清言看着信息消失的地方,眼神冰冷。
“棋子……”她低聲重復了一遍,然後緩緩抬起頭,看向倉儲單元冰冷的金屬門,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錯綜復雜的城市。
“但如果棋子意識到了自己是棋子……”她的聲音裏,重新凝聚起那種冰冷的、不屈的銳氣,
“……或許也能反過來,咬傷棋手的手指。”
她站起身,將平板電腦收起。
“我們該走了。‘清潔工’的常規巡邏周期快到了,這裏並不絕對安全。”
猜忌的毒芽暫時被壓下,但裂痕已然產生。而在他們面前,是更加迷霧重重的棋局。
他們需要一個新的藏身處,以及一個新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