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城區的邊緣,時間仿佛流逝得更爲緩慢。與市中心玻璃幕牆的冷硬光澤不同,這裏的建築大多低矮,牆面斑駁,爬滿了歲月的藤蔓。街道兩旁多是些小餐館、舊書店和早已跟不上時代潮流的文具店,透着一種被青春拋棄後的落寞。
那家名爲“回聲洞穴”的老唱片店,就蜷縮在這樣一條僻靜小街的盡頭。櫥窗積滿了灰塵,裏面陳列的唱片封套褪色嚴重,甚至卷了邊。店門緊閉,門上掛着“暫停營業”的牌子,鐵鏽侵蝕了鎖孔,看起來早已被人遺忘。
阮清言並沒有直接靠近。她帶着江述繞到唱片店後巷,鑽進一棟與之相鄰的、同樣破舊的居民樓。樓道裏彌漫着潮溼和飯菜混合的氣味。她熟門熟路地打開一道不起眼的防火門,裏面是狹窄、堆滿雜物的樓梯間。她示意江述噤聲,領着他悄無聲息地登上通往天台的樓梯。
天台視野開闊,可以清晰地俯瞰下方那條小街和“回聲洞穴”唱片店的整個屋頂及後門情況。阮清言選擇了一個被巨大水箱陰影遮蔽的位置,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僞裝成普通雙筒望遠鏡的高倍率監視設備,調整着焦距。
江述學着她的樣子,壓低身體,警惕地觀察着四周。這裏的寂靜與主街的喧囂僅一牆之隔,卻如同兩個世界。
「這裏是他早期論文裏唯一提到過的、帶有私人情感色彩的地點。他年輕時曾在這裏打過工,據說他的某些‘離經叛道’的音樂理論最初就源於這裏的老板的啓發。」阮清言通過加密通訊器傳遞信息,文字冷靜地浮現在微型屏幕上,「如果他還存在,還對過去有所留戀,這裏是他最可能露出破綻的地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夕陽逐漸西斜,將天台的邊緣染成橘紅色。下方的街道依舊安靜,偶爾有居民拎着菜籃走過,或者野貓竄過垃圾桶,沒有任何異常。
江述的腿開始發麻,精神卻不敢有絲毫鬆懈。那種等待獵物出現的緊繃感,比直接的追逐更磨人。他忍不住看向阮清言,她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只有偶爾微調焦距的手指,顯示着她極度的專注。
就在天色即將徹底暗下,路燈依次亮起的時刻——
阮清言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
「有動靜。」她的信息簡短傳來。
江述立刻順着她望遠鏡所指的方向望去。
唱片店的後門,那扇看起來早已鏽死的鐵門,竟然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嘎吱”聲。門,被從裏面推開了一條不到十公分的縫隙。
沒有燈光透出,也沒有人影。那縫隙後面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仿佛只是一陣風吹動了本就腐朽的門軸。
但江述的心髒卻提了起來。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條縫隙。
幾分鍾過去了,再沒有任何動靜。就在江述以爲真的是自己錯覺時——
一只極其枯瘦、布滿褶皺和零星暗色燒傷疤痕的手,猛地從門縫裏伸了出來,飛快地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抓起了一個被丟棄在門口的、癟癟的易拉罐,然後又閃電般地縮回了黑暗中。
門縫悄然合攏,仿佛從未打開過。
整個過程不到三秒,快得像一個幻覺。
但江述和阮清言都清晰地看到了那只手!那不是一雙年輕人的手,那上面的疤痕和那種急於攫取什麼的倉促,都透着一種長期躲藏、資源匱乏的掙扎感!
「是他嗎?」江述急切地發問。
「概率87%。」阮清言的回復依舊帶着數據化的冷靜,但江述能感覺到她語氣裏的一絲確認,「他在裏面。而且活得非常……艱難。」
看來,這位“已故”的制作人,真的像鬼魂一樣,棲息在自己過去的“巢穴”裏。
阮清言沒有任何猶豫。她收起望遠鏡,從口袋裏拿出了那盒兒童八音按鈴。
她沒有選擇下樓靠近,而是就站在天台邊緣,迎着逐漸凜冽的晚風,再次按照記憶,精準地、依次按響了代表那憂傷旋律碎片的幾個音符。
清脆、單純,甚至帶着點童趣的鈴音,在這寂靜的黃昏天台上,清晰地飄蕩開來,乘着風,向下方的唱片店屋頂和後巷擴散而去。
叮——咚——叮——叮——咚——
旋律很短,只有幾秒,反復回蕩了兩遍。
然後,阮清言停下了動作。天台上再次恢復寂靜,只有風聲嗚咽。
等待。
令人窒息的等待。
下方的唱片店後門,毫無動靜。那片黑暗仿佛吞噬了一切聲音,也包括那串微弱的鈴音。
一分鍾。兩分鍾。
就在江述以爲對方毫無反應,或者根本就沒聽到時——
“哐當!”
一聲沉悶的、像是重物倒地的巨響,猛地從唱片店內部傳來!緊接着,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劇烈到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然後,一切又歸於死寂。
江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阮清言的眉頭緊緊蹙起,顯然這反應也超出了她的預料。
又過了漫長的幾分鍾。
那扇後門,再次被緩緩推開。
這一次,推開得更大了一些。一個身影,踉蹌着,從濃黑的陰影裏跌撞出來,勉強扶住了門框才沒有摔倒。
借着路燈微弱的光線,江述看清了那個人。
他比想象中還要枯槁,整個人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套在一件寬大、肮髒、看不出原色的外套裏。頭發稀疏灰白,雜亂地貼在頭皮上。臉上縱橫交錯的不僅是皺紋,還有大片猙獰的、愈合得極其難看的燒傷疤痕,幾乎毀掉了他大半張臉,唯有一雙眼睛,在疤痕的包圍中,睜得極大,瞳孔卻渙散無光,充滿了極致的驚恐、茫然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激動!
他劇烈地喘息着,抬頭望向天台的方向,盡管他不可能在陰影中看到他們。他抬起那只枯瘦的、滿是疤痕的手,似乎想指向什麼,卻又無力地垂下。
然後,他用一種極其沙啞、仿佛聲帶也被烈火灼傷過的破碎聲音,對着空氣,嘶吼出幾個斷斷續續、卻如同驚雷般的字:
“搖籃曲……是……安魂曲!!”
話音未落,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一軟,沿着門框滑倒在地,蜷縮起來,再次爆發出一陣無法控制的、痛苦至極的咳嗽和嗚咽。
搖籃曲是安魂曲?!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江述!那首帶給母親溫暖、帶給他慰藉的柔和旋律……是安魂曲?!是帶來死亡和終結的曲子?!
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懼感瞬間淹沒了他!
阮清言的反應更快。她顯然也聽到了這句話,臉色瞬間冰寒。她不再隱藏,直接從天台邊緣探身,對着下方那個蜷縮的身影,壓低聲音卻清晰地問道:“你是誰?‘彼岸花’和那首歌到底什麼關系?!”
聽到“彼岸花”三個字,那個蜷縮的身影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驚恐萬狀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瘋狂地四處掃視,終於聚焦到了天台上的兩個黑影。
他的嘴巴張合着,卻因爲極度的恐懼和虛弱,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他掙扎着,用盡最後力氣,抬起顫抖的手指,不是指向他們,而是指向了他們斜對面的、街角那個毫不起眼的、閃爍着微弱紅光的道路交通監控攝像頭!
他的眼神裏充滿了絕望的警告!
幾乎就在他指向攝像頭的同時——
“咻——!”
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無比的破空之聲劃過夜空!
一枚細小的、閃爍着金屬寒光的麻醉針,精準地釘在了那個枯瘦男人的脖頸上!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隨即瞳孔迅速渙散,抬起的手臂無力垂下,整個人徹底癱軟在地,失去了意識。
從街道另一側的陰影裏,兩個穿着黑色運動服、動作迅捷如獵豹的身影無聲地竄出,一人迅速檢查倒地的男人,另一人則舉着加了消音器的手槍,冰冷的槍口,直接對準了天台上的阮清言和江述!
他們的動作太快,太專業,絕非普通的“清潔工”!
第三方?!還是忘憂科技更高級別的“處理小組”?!
阮清言的反應堪稱神速!在對方舉槍的瞬間,她已猛地將江述撲倒在天台冰冷的地面上!
“噗!噗!”
兩顆子彈幾乎是擦着他們的頭皮飛過,打在身後的水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走!”阮清言的低吼在江述耳邊炸開!
她甩出最後一個微型炫光彈,刺目的白光再次爆發,暫時吞噬了下方的視線!
同時,她拉着江述,不是沖向樓梯口,而是沖向天台另一側——那裏懸掛着老舊的、爲清洗外牆準備的升降纜繩!
沒有絲毫猶豫,她抓住纜繩,用特制的手套減緩下墜速度,帶着江述,直接從五樓高的天台,向着下方漆黑的後巷,一躍而下!
風聲在耳邊呼嘯,失重感猛地攫住心髒!
墜落中,江述最後看到的,是下方那個癱倒在地、不知生死的枯槁男人,被一個黑衣人粗暴地拖進陰影裏的畫面。
以及,那個男人最後望向他們的、充滿了無盡痛苦和警告的、徹底渙散的眼神。
“搖籃曲……是安魂曲……”
那句話,如同詛咒,伴隨着他們一起,墜入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