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山谷營地早早蘇醒。
哈羅德用獨臂敲打着一口鐵鍋,粗啞的嗓音在營地回蕩:
“起身!列隊!一刻鍾後出發!”
奴隸們掙扎着爬起來,在清晨的寒氣中瑟瑟發抖。但沒有人敢耽擱——昨天哈羅德用木棍抽了兩個賴床者的腳底板,讓他們疼了半天。
洛蘭站在帳篷外,看着營地有序地忙碌起來。
三百多人的隊伍,經過昨日的整頓和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反而顯出了幾分紀律。
“少爺,那兩個人怎麼處理?”雷蒙走過來,手臂上的刀傷已經包扎好。
他指的是昨晚俘虜的兩個匪徒。
洛蘭走向營地角落,兩個匪徒被綁在樹上,嘴裏塞着破布。
布萊克爵士正蹲在旁邊檢查他們的隨身物品。
“搜出什麼了?”洛蘭問。
布萊克舉起一枚銀幣:“灰岩鎮鑄造的,成色很新。還有這個——”他展開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畫着簡陋的地圖,標注了幾個地點。
“我們的行進路線。”布萊克指着地圖上的標記,“他們知道我們要去哪兒。”
洛蘭接過紙條細看。
地圖雖然粗糙,但灰岩鎮、界河、黑石峽谷的位置都標了出來,甚至畫出了幾條可能的行進路線。
其中一條,正是他們現在走的這條。
“莫裏給的?”洛蘭問。
布萊克搖頭:“莫裏只是個中間人。這地圖……畫得太專業了。你看這比例,這標注方式——”
他指着峽谷入口處的一個三角形符號:“這是軍事地圖上常用的‘險要地形’標記。普通山匪不會這個。”
洛蘭心頭一沉:“貴族的人?”
“至少是受過正規訓練的人。”布萊克站起身,踢了踢其中一個匪徒,“把他們嘴裏的布拿掉。”
破布取出,兩個匪徒大口喘氣。
“誰給你們的地圖?”洛蘭問。
“莫……莫裏老爺給的……”一個匪徒顫抖着說。
“撒謊。”布萊克抽出匕首,抵在那人脖子上,“莫裏是個地頭蛇,不是軍人。這地圖是軍隊的人畫的。”
刀鋒壓進皮膚,滲出血珠。
“我說!我說!”匪徒崩潰了,“是……是一個騎士老爺給莫裏的!穿灰鬥篷,戴面具,看不清臉!但他的手……右手缺了小指!”
布萊克瞳孔一縮。
洛蘭注意到他的反應:“您認識?”
“可能認識。”布萊克收回匕首,“鐵河領第三騎士團,有個副隊長,五年前在剿匪時丟了右手小指。後來退役了……據說當了某個貴族的私兵隊長。”
“奧蘭多男爵?”
“有可能。”布萊克站起身,“如果真是他,那就麻煩了。那家夥叫‘斷指’羅德,中級騎士,擅長追蹤和暗殺。”
他看向洛蘭:“我們得加快速度。羅德如果親自來了,這些奴隸只會是累贅。”
“不能放棄他們。”洛蘭搖頭,“三百人是我起步的根基。”
“那就做好死一半的準備。”布萊克聲音冰冷,“羅德不會正面強攻,他會騷擾、下毒、夜裏放火……用一切辦法拖慢我們,等我們筋疲力盡,再一擊斃命。”
洛蘭沉默片刻,對雷蒙說:“把這兩個人綁在馬後,帶走。到了峽谷再處理。”
“是。”
隊伍在晨光中再次啓程。
今天的速度比昨天快了些。
哈羅德將奴隸分成三隊:壯年男子在前開路,女子和孩子在中間,老弱在車隊旁。每隊都有指定的隊長,負責維持秩序。
莉莉安被洛蘭叫到馬車旁。
“你認字,會算術嗎?”洛蘭問。
“會一點。”莉莉安小聲說,“父親教過我記賬。”
“好。”洛蘭遞給她一本空白賬冊和一支炭筆,“從現在起,你負責記錄隊伍的消耗:每天發出去多少糧食,用了多少布條、藥草。每晚向我匯報。”
莉莉安接過賬冊,手指微微發抖:“少爺……我……我能做好嗎?”
“試試看。”洛蘭說,“做不好,就換人。”
“我一定能做好!”莉莉安用力點頭,緊緊抱住賬冊。
中午休整時,莉莉安已經記下了第一筆賬:
晨發黑面包305塊,豆湯305碗。消耗黑麥兩石,豆子半石,鹽三斤……
字跡工整,條目清晰。
洛蘭看了,點點頭:“不錯。晚上把全天的賬給我。”
“是!”
下午的行進更加艱難。
道路開始上坡,進入丘陵地帶。
奴隸們的體力明顯下降,有幾個體弱的開始掉隊。
哈羅德下令讓掉隊者抓住馬車邊緣,借力前行。
“這樣不行。”布萊克看着緩慢的隊伍,“按這個速度,天黑前到不了預定的營地。”
“那怎麼辦?”
“分兵。”布萊克指着地圖,“你帶車隊和奴隸,繼續走大路。我帶着傭兵,走小路,先去前面的‘鷹嘴岩’設防。如果羅德在那裏埋伏,我們能在你們到達前解決。”
“太危險了。”洛蘭皺眉,“你們只有八個人。”
“八個人夠了。”布萊克咧嘴笑了,疤痕在臉上扭曲,“羅德那家夥我了解,他喜歡玩陰的,正面戰鬥不是他的強項。只要我出現在他面前,他就得掂量掂量。”
洛蘭猶豫片刻,點頭:“好。小心。”
布萊克招手,七個傭兵迅速集結。
“聽着。”他對傭兵們說,“‘斷指’羅德可能在前面的鷹嘴岩等我們。那是個伏擊的好地方。我們要在他動手前,先把他揪出來。”
傭兵們點頭,眼神裏沒有恐懼,只有冷靜。
這些都是在北境刀口舔血多年的老兵。
布萊克看向洛蘭:“小子,記住——如果聽到前面有戰鬥聲,不要過來,立刻帶着車隊繞路。地圖上標了另一條小路,雖然難走,但能繞過鷹嘴岩。”
“明白。”
“還有。”布萊克壓低聲音,“如果我天黑前沒回來,或者沒發信號……你就自己看着辦。”
說完,他不再多言,策馬帶着傭兵轉入左側的山路。
馬蹄聲迅速遠去,消失在丘陵間。
洛蘭深吸一口氣,轉身對哈羅德說:“全速前進。掉隊的人,抬也要抬着走。”
“是!”
隊伍再次移動,速度加快。
奴隸們雖然疲憊,但在哈羅德的催促和鞭策下,沒人敢停下。
莉莉安跟在馬車旁,一邊走一邊記賬,炭筆在紙上快速書寫。
艾莉亞抱着米克,孩子的哭聲在隊伍中格外刺耳。
“給我。”洛蘭策馬過去,伸手接過孩子。
艾莉亞愣住:“少爺……”
米克也愣住了,睜着大眼睛看着洛蘭,忘了哭。
洛蘭把孩子放在馬鞍前,用鬥篷裹好:“你跟着馬車走,省點力氣。”
“謝……謝謝少爺……”
隊伍繼續前進。
太陽開始西斜時,前方出現兩座陡峭的山峰,中間夾着一條狹窄的通道。
那就是鷹嘴岩。
洛蘭勒住馬,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雷蒙,帶兩個人去前面看看。”
“是!”
雷蒙和兩個護衛策馬上前,消失在通道入口。
洛蘭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一刻鍾後,雷蒙返回,臉色凝重:“少爺,通道裏有打鬥痕跡。血跡,斷箭,還有……一具屍體。”
“誰的?”
“不認識,不是我們的人,也不是布萊克爵士的人。穿着灰色皮甲,臉上有刺青。”
“去看看。”
洛蘭讓哈羅德看住隊伍,自己跟着雷蒙來到通道入口。
通道狹窄,僅容兩馬並行。兩側岩壁高聳,投下深沉的陰影。
地上確實有打鬥痕跡:幾灘未幹的血跡,幾支折斷的箭矢,還有散落的匕首、飛鏢。
那具屍體躺在一塊岩石旁,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洛蘭下馬查看。
死者三十多歲,臉上有狼頭刺青——這是某些傭兵團的標記。他的裝備很精良:皮甲內襯鐵片,腰間的刀鞘是上等皮革,靴子底加厚防刺。
“專業殺手。”雷蒙低聲說,“不是普通匪徒。”
洛蘭站起身,看向通道深處。
沒有聲音,沒有動靜。
布萊克他們怎麼樣了?
“發信號。”他對雷蒙說。
雷蒙從懷中取出一支銅哨,吹出三長兩短的音調。
哨聲在岩壁間回蕩。
片刻後,通道深處傳來同樣的哨聲回應。
“是他們!”雷蒙鬆了口氣。
又過了一刻鍾,布萊克帶着傭兵從通道另一頭走出來。
七個人,一個不少,但有三個人帶着傷。布萊克的鎖子甲上沾着血跡,但不是他的。
“解決了。”布萊克走到洛蘭面前,扔下一個皮袋,“羅德的人,六個。跑了兩個,包括羅德。”
洛蘭打開皮袋,裏面是幾枚徽章、一些金幣,還有一封密信。
信很短:
“拖住車隊,等狼煙起。賞金加倍。——奧”
“奧蘭多。”洛蘭收起信,“他在等什麼?”
“等我們進入峽谷。”布萊克抹了把臉上的血,“峽谷裏可能有他的人,或者……他雇了獸人。”
“獸人?”
“這個季節,獸人部落缺糧。”布萊克說,“只要給夠糧食,有些小部落願意當打手。”
洛蘭沉默。
前有未知的峽谷,後有追兵,還可能面對獸人。
“還有多遠到峽谷入口?”他問。
“三十裏。”布萊克指着北方,“如果現在出發,半夜能到。但我不建議夜裏進峽谷——那裏面地形復雜,夜裏進去等於送死。”
“那就明早進。”
“明早……”布萊克看向來路,“羅德那家夥,今晚肯定會再來騷擾。他擅長夜襲。”
洛蘭想了想,轉身走回車隊。
他對哈羅德下令:“今晚不扎營。所有人,原地休息兩個時辰,吃幹糧,喝冷水。兩個時辰後,連夜趕路。”
“少爺,奴隸們撐不住……”
“撐不住也得撐。”洛蘭的聲音不容置疑,“告訴他們,只要天亮前趕到峽谷入口,明天全天休息,每人加一塊肉。”
哈羅德愣了愣,隨即點頭:“明白了!”
命令傳下去,奴隸們一陣騷動。
但當聽到“加一塊肉”時,許多人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光。
肉。
對奴隸來說,那是過年才可能嚐到的東西。
隊伍在黃昏中停下,三百多人或坐或躺,啃着硬邦邦的黑面包。
洛蘭坐在一塊岩石上,看着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莉莉安走過來,遞上賬冊:“少爺,今天的賬。”
洛蘭接過,就着最後的天光查看。
全天消耗:黑麥三百斤,豆子四十斤,鹽2斤……總計折合約三十枚銀幣。
三百人一天吃掉三千塊錢。
按這個速度,剩下的糧食足夠撐到開荒。
“你倒細心。”洛蘭合上賬冊,“是不夠。所以我們要盡快到峽谷,盡快開荒,盡快種下第一季莊稼。”
“可是種莊稼要時間……”
“我知道。”洛蘭站起身,“所以我們要在糧食吃完前,找到別的食物來源。狩獵、捕魚、采買……總有辦法。”
夜幕完全降臨時,隊伍再次啓程。
哈羅德讓人點燃火把,每十人一支,勉強照亮前路。
隊伍在夜色中緩慢前行,像一條在黑暗中蠕動的光帶。
洛蘭騎馬走在隊首,呼吸法持續運轉,讓他的視力在黑暗中稍微清晰一些。
他能看到路旁的灌木叢,看到遠處山脊的輪廓,看到……
等等。
他勒住馬。
左側山坡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反光。
“熄火!”他低喝。
火把迅速熄滅,隊伍陷入黑暗。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洛蘭盯着那片山坡。
月光下,他看到幾個模糊的影子在移動。
不高,但很敏捷。
不是人類。
“獸人偵察隊。”布萊克策馬靠近,聲音壓得很低,“狗頭人,大概五六個。他們在觀察我們。”
“要打嗎?”
“打。”布萊克說,“如果不打,他們會一直跟着,等我們進峽谷時,他們的主力就會出現。”
他招手叫來三個傭兵:“你們三個,跟我來。雷蒙,你守好車隊。”
四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潛入黑暗。
洛蘭握緊劍柄,等待着。
一刻鍾後,左側山坡傳來幾聲短促的慘叫,像野獸垂死的哀鳴。
又過了一會兒,布萊克等人返回。
“解決了。”布萊克扔下幾件簡陋的皮甲和骨制武器,“確實是狗頭人。很弱,但數量不少。他們的主力應該不遠。”
“離峽谷還有多遠?”
“二十裏。”布萊克看了看天色,“再走兩個時辰,天就亮了。”
“繼續前進。”
隊伍在夜色中跋涉。
月光時隱時現,風越來越大,帶來北境特有的寒意。
奴隸們互相攙扶,咬牙堅持。
孩子們被母親抱在懷裏,用身體溫暖。
哈羅德走在隊伍最前,獨臂拄着木棍,腳步堅定。
莉莉安一手抱着賬冊,一手扶着馬車,努力跟上。
艾莉亞背着已經睡着的米克,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洛蘭看着這支隊伍。
三百多個疲憊不堪的人。
三百多份沉重的命運。
他不能倒下。
他必須把他們帶到峽谷。
帶到那片屬於他們的土地。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前方終於出現了不同的景象——
兩座黑色的山峰如巨門般聳立,中間是一道狹窄的裂隙。
裂隙後,隱約可見開闊的谷地,以及更遠處綿延的群山。
“黑石峽谷。”布萊克的聲音在晨風中傳來,“我們到了。”
洛蘭勒馬,望着那道裂隙。
門的這邊,是顛沛流離、步步殺機。
門的那邊,是未知的荒野、未開墾的土地、未建立的領地。
還有,唯一的希望。
“少爺……”卡爾走過來,老臉上滿是疲憊,“我們……我們真的到了?”
“到了。”洛蘭下馬,走到隊伍前方,面對三百多張疲憊的臉。
“聽着!”他的聲音在峽谷入口回蕩,“前面,就是黑石峽谷!”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沒有貴族欺壓,沒有追兵追殺!”
“我們要在這裏,建起自己的房屋,開墾自己的田地,過自己的生活!”
人群沉默着,看着那道黑色的裂隙。
然後,有人開始哭泣。
不是悲傷的哭,是壓抑太久終於釋放的哭。
一個,兩個,十個,一百個……
三百多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對着他們的新家,淚流滿面。
布萊克走到洛蘭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小子,我只能送到這裏了。”
洛蘭轉頭看他。
“過了這道門,就是你的領地。”布萊克說,“我的任務完成了。”
“謝謝您,爵士。”
“不用謝。”布萊克從懷中取出一枚鐵質徽章,遞給洛蘭,“這是我的傭兵徽章。如果將來遇到麻煩,可以帶着它去任何有傭兵公會的地方,找我的人。”
洛蘭接過徽章,握在手心。
“記住我的話。”布萊克翻身上馬,“牆要高,壕要深。糧食藏在牆裏,人睡在牆下。”
“還有——小心獸人,小心羅德,小心所有想要你命的人。”
“我會的。”
布萊克最後看了他一眼,策馬轉身。
七個傭兵跟在他身後,向來路馳去。
馬蹄聲漸遠,消失在晨霧中。
洛蘭握緊徽章,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峽谷。
“哈羅德!”
“在!”
“清點人數,檢查物資,準備進谷!”
“是!”
“雷蒙!”
“在!”
“帶護衛隊先行探路,確認谷內安全!”
“是!”
“卡爾!”
“老奴在!”
“準備進谷後的第一頓早飯——今天,每人加一塊肉!”
“是!”
黎明終於到來。
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照在黑石峽谷的入口,照在三百多張疲憊但充滿希望的臉上。
洛蘭跨上馬,劍指前方:
“進谷!”
隊伍緩緩移動,穿過那道狹窄的裂隙。
走進他們的新世界。